“陛下，開糧倉濟民，臣不同意，請陛下收回命。”謝臨表麵溫潤平和，卻藏機鋒。謝丞相似乎尚不知此話引得朝堂軒然大波，百嘩然。丞相年時，因家鄉大水，家破人亡，此事朝中知曉者雖不多，但賑災之事，畢竟乃是朝中大事。雖然往日，貪汙吏常常暗地裏貪汙賑災資，然而明麵上，此事卻是救濟萬民的大事，輕者關乎萬人命，重者搖國本，輕忽不得。

謝臨此舉，簡直就是荒謬至極。

便是貪汙吏，也對謝臨此舉十分懵懂。佞之臣不貪汙，天下大謬。謝臨常常沒事就貪汙許多銀子，大凡貪汙吏遇到謝臨，被黑吃黑了一筆，都隻是苦水往自己肚子裏吞。但是連賑災資都不發出，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沒資，怎麽貪啊？

沒有哪個貪，會認為謝臨不是和自己一條戰線上的，他們貪，他也貪，大家一起貪，有福同，有難同當，有銀子丞相先撿，要獄大家一起奔，皆大歡喜。

但今天這謝臨，究竟是怎麽回事？

今日此時，倒不見閉門自省數日，容煥發，印堂發紅，似有吉兆。若按相書上說，此乃紅鸞星之相，或乃吉兆之相。

想到昨日聽聞謝臨又帶了青樓歌抱在懷裏一起睡，明重謀直看得咬牙切齒，喝問道：“丞相何以言此？”今日你若不說個明白，朕跟你沒完！

眾臣隻等著謝臨以舌戰群儒的氣勢，說出令眾臣信服的話，卻見謝臨一躬，恭敬道：“開糧倉濟民，確是好事。”

眾人一怔。

既然是好事，你駁回聖命幹什麽？

明重謀冷笑道：“賑災乃國家大事，豈同兒戲？不開糧倉濟民，莫非丞相是要讓我大楚子民，生生死？！”萬兆皇帝練得一好氣力，功修為深湛，喝問之下，眾臣頓覺心中大石忽然了下去，幾乎不過氣來。陛下此話十分嚴重，龍大怒，明重謀初登大寶，年頭尚，然而卻已頗帝王氣勢。天子盛怒，眾臣莫敢接招，於是紛紛跪了下去，叩首齊齊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一時之間，“息怒”之聲絡繹不絕，繞梁轉了三圈，陛下卻不喊眾臣起，朝野登時寂靜無比。

因為謝臨有先皇命，不須三跪九叩，背脊得筆直，如明重謀在室所收藏的一把利刃刀鋒，鋒利至極，寒氣人，著寧折不彎的脾。滿朝文武皆跪，唯謝臨站在最前，最顯眼卻又最紮眼的位置，雖然態度依然恭敬，卻十分招人厭憎。

明重謀雖不覺得厭憎，但一莫名煩悶湧上心頭。

隻聽謝臨應道：“我大楚國運雖盛，奈何我國與夷國征戰，耗資甚巨，若是休養生息，方可無礙。然而我朝又可有這些銀錢去賑災？陛下言賑災開糧倉之意圖甚佳，然而無錢無銀無糧，想賑災資，從何而來？”謝臨一擺手，招戶部主事胡瑜道：“若是陛下不信，可親自向戶部詢問。”

陛下凜冽的目向胡瑜直直過去，胡瑜心下一，頭垂得更低，地道：“陛下……丞相……丞相所言極是。”

明重謀目奪人，見胡瑜趴伏於地時，了五指，他側方恰好站著謝臨，這一，似乎是想要抓謝臨下擺，卻又中途放棄。

“若果真如此最好，”明重謀沉聲道，“此乃攸關我朝子民之事，不可輕慢，胡瑜，”他親親切切地喚了一聲，胡瑜卻覺渾一抖，“賑災銀糧之事，你且去辦，好得好，朕重重有賞。”

辦得不好……

明重謀側目一瞧麵漠然的謝臨。

那你就是求丞相饒命，也沒用了！

“另外，”明重謀出沉鬱的表，“謝卿自請閉門自省半月了，也該有所果了吧？”

謝臨一怔，正開口再來上出口章滔滔不絕的詩篇來，明重謀抬手打斷，“朕不要那些明麵上的話，也不需要那些不必要的文采。上次的信，朕看過了，很不滿意，朕不想再看。想來謝卿自省半月，亦有很多話要說，不如訴諸筆端，三日後，朕要過目。”

明重謀本還讓謝臨幫著自己去批閱奏折，沒想到謝臨第一天上早朝，就讓自己生了一肚子氣。因此早朝一結束，明重謀便招呼太監賴昌，便轉就走。

出於監國和曾經的太子太傅之責的謝臨，本應該跟上去。但是謝臨沒有跟去，也沒必要去。

半月離丞相掌控之中的明重謀，做事更果斷，更帝王威嚴，更明白道理，更懂得百姓的重要，更明白親力親為的重要。

也更懂得帝王了。

謝臨自請半月閉門自省，哪裏是真要自省？

半月不宮，不見陛下，正是為了令陛下毫無助力，自行理政事。

曆朝曆代，丞相為皇帝肱骨，為皇帝分憂解勞，本朝也如此。謝臨有佞之名，不止是因他弄權，更是因他亦有監國之責，陛下初登帝位，勢力手段尚且不足，謝臨難免越俎代庖，為陛下大刀闊斧，斬去層層麻，將權力之形，剝繭，出本質，供陛下咀嚼。這樣，也就難免得了個不怎麽好的名聲。

萬兆二年，謝臨本想著陛下能力初顯，正是親政的好時機，不如逐漸放手，許多事都由著自己這丞相來替陛下引導掌控，於於理，皆不適宜。陛下畢竟沒有真正經曆過沒有謝臨輔助的日子。

若說丞相放權，莫過於守孝丁憂。當年自己考中探花，卻被洪水淹沒，家破人亡，本該回鄉守孝三年，三年之後，功名仍在，仍可回京做。

然而當年的永留皇帝，即先帝兄長，卻隻給了謝臨三月假期，命他三月後即返京述職。謝臨曾疑問之，永留皇帝當日屏退左右，緩緩道：“汝見解獨特，與我朝臣子，與這一科的其他考生，皆大不相同。世事變幻，三年，似短實長，三年之後，汝為何，朕為何，這江山為何，朕不能解，朕想，汝亦不能解。”

謝臨沉默。

永留皇帝目視謝臨，著了然，“科舉令天下讀書人前仆後繼，朕卻知曉汝無意為，朕看得出來。朕也無意去探知汝之私。”然而就當作朕不願放過人才吧，京師朝局變化，朕雖是皇帝，卻也常常探知不，汝本為白紙，於京師這等嘈雜之地，會變何種模樣，朕也很想知道。”

那一年，謝臨自請為親人守孝三年，實則也打著不再做的主意。卻不料為永留皇帝看出，隻批了三月假期。三月之後，謝臨亦不知自己究竟是帶著何種心態回來的。雖然當日謝臨是一甲第三，探花之名，實則本朝殿試後，他是唯一一個被留下來，在京師為的進士。狀元，榜眼等才學比上自己更優的，也都被外放做去了。

倒真被永留皇帝說中了。三年時局變幻，南有琉球侵擾，北有夷國壯大，外患勾得憂，群臣坐大，貪汙吏橫行，務**，政局散，永留皇帝不堪其擾，又無子嗣，又過了數年，便傳位於其弟，闔目長辭。

而自己呢，三年，與眾臣虛與委蛇，與皇帝，也隔閡頗深，三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足夠他學會圓世故，學會城府，學會弄權，學會計謀。

數年之間，變得太多。二十六歲的自己，一手遮天的佞之臣。與那些朝臣，又有何不同？

實在愧對永留皇帝聖恩。

如今時局，謝臨已經走不開，拋不下，他雖然知道隻要這個丞相之位他當下去，這個佞之名他還背著，權謀這片泥沼，他就會越陷越深，再也出不來了。

為當今陛下自行親政而放手三年，未免太久，丞相大人等不了，也等不起。他隻能摳出最多兩個月的時間，供陛下自行理政事，好去適應沒有丞相的日子。

不想一個江浙洪水，便滅了這個計劃。謝臨隻得又走向朝堂中心，抓住時局，和時機。

好在陛下長飛快，便已逐漸果決，頗帝王之威嚴。可喜可賀。

朝臣們早已魚貫走出大殿，謝臨卻仍直直地看著龍椅發怔。此一行為，落在有心人眼裏，便是大不敬。

尉遲正餘掃到，便頓住沒走，側眼看向謝臨時，卻見他雖然目炯炯地注視著龍椅，卻並無毫冷冽之，溫潤的輕輕抿著，勾起輕輕淺淺的弧度。

丞相大人的笑，往往被世人譏為毒蛇的笑容，隻因其常常雖然是笑，卻笑未打眼，從不令人到溫暖，隻覺一寒意從腳下升起。

然而這一次，謝臨卻也是在笑，卻笑得……

如此不同。

尉遲正目閃了閃，輕喚道：“謝大人。”

謝臨聽到喚聲，微轉過頭，微彎的角擰了擰。仍是抿的，仍是清澈雋秀的眉眼，似乎仍是在笑，但尉遲正卻渾一抖，便要打寒噤。

若以後誰說謝臨也會笑得溫暖，他尉遲正第一個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