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盛怒，做臣子的，自然隻有噤若寒蟬。

席上原本還觥籌錯，各自攀談回話敬酒，好不熱鬧，卻被皇帝盛怒一駭，酒差點不雅地灑到地上。席間頓時隻剩沉寂。

明重謀隻顧著生氣，也沒想過去安臣下慌之心。

讓孤高自傲的丞相大人帶著自己心之畫，供諸位大臣，尤其是他的政敵侯鐵錚賞玩，隻怕那“老”狐貍鼻子都要氣歪了吧？

想到這裏，明重謀就忍不住角勾起。

眾臣眼見聖上笑容詭異，不知在想著什麽，都忍不住心頭泛起詭異之——陛下莫不是被丞相傳染，怎地笑容都如此令人膽寒？

倒是大將軍侯鐵錚打破了沉寂，讓一旁婢斟滿了酒，大笑道：“臣常在邊塞，喝的都是烈酒，也是劣酒，一嚨下去，喝得容易堵了胃，烈倒是烈了，但卻不夠品，唯陛下賜臣這等佳釀，滿口醇香，回味無窮，值得細品，多謝陛下賞賜。”

明重謀這才回過神，也笑道：“侯將軍看來是真懂酒，倒不知侯將軍可品出了這是什麽酒？”

侯鐵錚回味道：“十八年的漿穀溪春，臣聞了一下，就知道了。”

皇帝陛下聽了，登時龍大悅，“好，好，好，侯鐵錚果真是懂酒之人，不愧是我朝鎮遠威武大將軍。”說著，也讓婢把酒斟滿了，當先一口飲盡，眾臣一見陛下直接幹了，都趕接著，一時間讓人斟酒之聲，絡繹不絕，有的沒有婢來幫忙斟酒的，幹脆自己抄起酒壺，就往碗裏倒，趕喝。

明重謀自便向往沙場，習武、讀兵書，皆為就一代名將。他亦最敬仰名將，這是他頭一次見到大楚國的兵馬大元帥，頭一次見到侯鐵錚，自然心中高興，剛才對謝臨的火氣，便也莫名地淡了許多。

這時候，卻聽侯鐵錚緩緩道：“臣這些年戍邊，倒聽得朝野震，永留陛下故去，先皇駕崩，今日，親眼見到陛下，見陛下英明果斷之舉，臣深覺大楚國必定更加向前推進開拓，我朝一雪前恥，威震天下之時，指日可待。”

明重謀聞言，放下酒杯。如今大楚國為謝臨把持朝政，明重謀親政時日尚短，此時侯鐵錚說這些話，顯然還言之過早。侯鐵錚在針對誰，想表達什麽意思，明重謀自然是了然於。

佞謝臨，居丞相之位，監國之職，卻貪汙賄，禍朝政，越俎代庖，執玉璽批閱奏折，簡直狼子野心。明重謀雖為帝，大楚真正的掌權者，卻是謝臨。侯鐵錚此言，顯然是在說陛下該當為陛下，切不可臣不臣，君不君，了君臣朝綱。

然而，明重謀卻知，現在還不是除掉此佞的時機。

自己親政時日尚短，還須謝臨提攜教導，且朝臣大多依附謝臨，謝臨的勢力枝節龐大，難除難端，更難掌握，牽一發而全，若一個不小心，致使大楚基，自己恐怕就是大楚國的千古罪人。

為今之計，隻有牽製。這也是他不等謝臨批複，就直接提拔尉遲正的原因之一。

更何況——

自己還記得前日裏，謝臨握著自己的手，協助作那工筆畫。謝臨的睫很長，眼簾微微垂下的時候，睫正好遮住那雙眼睛，蓋下影。明重謀微微了手指，此時此刻，自己還記得他手指的溫度。

若謝臨失利，不止勢力傾頹，連命，隻怕也會保不住。那等樣人，隻怕就再也見不到了。

萬兆皇帝握了握酒杯，竭力忽視掉口忽然被挖去一塊的空。

驀地，隻聽太監尖細的聲音從遠傳來，“丞相謝臨到——”每一次慶功宴等宴會，大楚皆要求太監將每位大臣職姓名報來，以便皇帝陛下與群臣知曉，平日裏早已習慣，此時此刻，卻如平地驚雷，震得眾人心中一聲巨響。

卻見不遠，來者六人，有四人抬著一張桌子，一人手裏似乎提著一個卷軸，一人居後，款款而行，金線繡袍，赧底彰顯監國之職的尊貴，額冠高高地束著，黑亮的發披散於兩肩，俊的容肅穆不同以往，顯然正是丞相謝臨。

那四人抬著桌子，不等招呼，走大殿，往當中一放，灰塵滿地。眾人皆駭然而起，急忙打掃上塵土。侯鐵錚眼睜睜地看著重重的灰塵落在酒杯酒壺裏，酒亦蒙塵，隻怕也不能喝了，隻可惜了如此好酒。

宴席眼看就要進行不下去，當今聖上然大怒，“謝臨，你這是做什麽？”

謝臨亦邁進殿來，讓一旁侍者將手中卷軸一擺，放到桌上，手一抖，卷軸展開。“陛下不是要讓諸位大臣們都來看看臣的寫意技法麽？臣隻好拿臣的畫來獻醜，供諸位娛樂一番了。”

言罷，那畫軸已展開，鋪在長桌上，占地頗大。

眾臣一聽，原來是皇帝陛下讓我等來欣賞，那丞相的畫，自然是極好的了。就看這卷軸半天才展開，可見畫幅不小，一提寫意，自然是山水圖了。於是皆抱著敬仰乃至瞻仰的心，向那畫上一看，登時皆傻了眼，倒一口氣來。

侯鐵錚了胡須，“謝大人此畫，果然頗有深意。”

一聞此語，眾臣仿佛恍然大悟似的，皆點頭道：“丞相大人此畫，確實頗有深意。”

這些大臣，有的確實是作此想，有的則是向權傾朝野的丞相拍馬屁，有的則是向看來是謝臨政敵的侯鐵錚拍馬屁。

於是滿朝文武就在今日，罕見地意見統一了起來。

而站在一旁的兵部尚書尉遲正則是皺了皺眉，他未發表見解，眾臣也隻當他與曾經的上司一條心，也認為此畫頗有深意了。

明重謀一聽大臣們皆如此說，暗忖莫非此畫當真技法高超，稀世罕有？他便也立時走上前去，懷著欣賞的期待看了看那畫，登時臉一變，“謝臨，這是什麽？”

隻見那畫上，大筆大筆的墨，潑灑於其上，黑一塊，又和著水，連綿於其上，似乎是在暈染，但一塊黑一塊灰一塊白，隻見筆纏繞塗之狀，糾結在一塊，占了滿滿的宣紙。就像是作畫者本想要把宣紙塗全黑，但因為時間不夠，所以沒能完。

明重謀角一，問謝臨：“這畫完了麽？”

謝臨恭敬道：“回陛下，尚未。”

“……”

果然如此。

明重謀看著一旁謝臨帶來了五個人，誰會想到這麽大個陣仗，帶來的卻是這麽樣一幅畫？

他深深地吸一口氣，“還請問謝卿，此畫何意？”

謝臨亦恭恭敬敬地答道：“此畫無意，臣本就想將畫紙塗黑，臣近日常為瑣事煩憂，所以隻想胡做一幅圖，宣泄一下煩躁的心，但沒想到陛下卻像讓臣將這幅畫拿出來展示，那臣隻好獻醜，還沒塗完，就過來給各位大人看了。”

桌上的畫，墨糾結在一團，筆法之拙劣混，簡直世間罕有，還真是“獻醜”了。

明重謀把一旁的賴昌過來，“你見謝丞相的時候，他作的就是這幅畫？”

賴昌仔仔細細地看了桌上的畫一眼，一板一眼地答道：“那時奴才所見並沒有這麽多墨，隻怕是丞相還未完，但見這潑了墨似的作畫，奴才確實有心開闊之，所以應該就是這幅畫了。”

明重謀頓時到十分無力，揮揮手，讓他退下了。“行了，那謝卿一會就回去把畫接著完了吧，把畫收了，把桌子撤了——把酒也換了，宴席未完，朕還要與侯將軍開懷暢飲。”

謝臨抿了抿，仍然恭恭敬敬地站在那裏，直到桌子撤了，畫收了，這才自稱不適，不便久留，告退回家。

謝臨臨走時，走過尉遲正邊，卻聽尉遲正輕聲道：“提筆轉折筆有力，顯然深高超畫技，如此畫技之人，胡塗，我不信。你這畫如無深意，我也不信。不知大人可願告知？”

謝臨冷冷一哼，“那可讓你失了。”此畫什麽深意也沒有。

說著，謝臨大踏步而去，背脊得極直，似乎什麽事，也不能使他的腰彎折下去。

經此一刻，朝野群臣皆知丞相大人畫技稽，毫無意境可言，筆法拙劣。連畫都做不好，果真佞。

背後雖言，但礙於謝臨權勢滔天，不敢正麵言語。

傳陛下耳中時，細心的賴昌問陛下：“是否要將此謠言下？丞相大人明明技藝超群，單憑此畫，其他大人們便如此認定，未免不公。”

陛下當日裏，正看著謝臨之前所作的仕圖，怔怔出神。

聞賴昌之言，陛下隻道：“以他之能，要平息這謠言，又有何難？”

然而謠言卻越演越烈，謝臨卻好似放任自流，除上朝之外，平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隻偶爾教習一下陛下親政，就什麽事也不管了。偶爾陛下怕他忘了，不經意地提起此事，卻被謝臨回道：“陛下，萬事當有‘度’，事必躬親是對的，但什麽事都管，陛下難道是要效仿前朝鄱帝麽？”

前朝鄱帝，就是什麽事都管，最後把自己累得積勞疾，三十多歲就英年早逝了。

這幾日謝臨將前朝作為亡國範例，講給明重謀聽，以使他以史為鏡，知前人錯，而改自。這勞累死的鄱帝，自然也就知道了。

於是陛下再也不提這件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