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上聖旨既出，眾人皆以為此事已是板上釘釘，決無翻轉悔改的可能，不想此時卻有一人高呼一聲：“慢著！”

眾人愕然回頭，便見聖上座旁那人，寬袖錦袍，麵如冠玉，此刻卻沉著一張臉，麵有憂，“臣以為，此事萬萬不可，”那人緩緩站起來，恭敬道，“陛下此時發兵，與天時地利人和，皆十分不宜。”

皇帝見他麵目沉靜，好似有竹，本來還十分自信，此時卻臉一變，“丞相此言何意？”

謝臨侃侃而談，“陛下此時發兵，唯三不宜。天時不宜，寒冬時，大雪城，我輩將士雖然威猛，卻不善於如此寒冬大行兵馬，此其一。”

“地利不宜，敵方乃漠北夷國，邊塞風沙，本國將士畏風沙，夷人於本土作戰，卻占據地利之便，此戰必不能勝，此其二。”

“另外，”謝臨手下顎，微作沉，“萬兆初年，聖上正剛剛登基，本已大赦天下，奈何國人力不足，為陛下基業早做籌備，因此調遣兵部兵力，以充作罪人徭役，為我萬兆建設之用，此其三，人和不宜。”

“試問，天和地利人和皆不宜兵，尉遲將軍意增派援兵，卻打必敗之仗，置增援將士於必死之地，”謝臨看向尉遲正，“倒不知尉遲將軍，打算對聖上，如何代？”

皇帝臉越發青黑，似有不喜。

尉遲正一介武，倒未考慮甚多，然而此話一出，倒教他驚出一冷汗，忙跪下謝罪道：“臣隻為此戰得勝，並未考慮甚多，請陛下原諒臣不智之罪。”

當朝皇帝怏怏站在那裏，瞪著這位副將軍的後腦勺，若是目能殺人，隻怕他早就在那上麵瞪出個窟窿來。

此時增兵救援，確實不僅無益，反倒有害。京師號稱百萬大軍守城，其實也不過那些人，若是悉數增援，萬一戰敗，隻怕對方已打到城下來，卻毫無阻力。

倒不如使這些將士於本土留守，占據“天時地利人和”，若邊疆此戰得勝便罷，若是失敗，尚且有回轉餘地。

可聖旨已然發出，皇帝金口玉牙，怎麽可能隨隨便便，便收回命？

謝臨微微一笑，尉遲正本跪著謝罪，低眉順耳，然而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此時恨不得在謝臨臉上也跟著瞪出一個窟窿。因此目正死死地盯著他。

此時見他展，好似冰雪消融，萬複蘇，頗有春風回暖之意，尉遲正駭了一跳，忙低下頭去。

那謝臨好似早已徹聖上心思，恭敬道：“陛下可曾令臣等聆聽聖諭？臣等正請指示，陛下卻隻字未言，令臣等好生心焦。”他回頭，麵疑之，“諸位今日可曾聽過聖上口諭或聖旨？若有此聖諭，謝某一定細細了解，好生研讀。”

皇上說過的話，就是聖旨，謝臨這番話，卻是讓自己，讓臣子，都當做沒聽見，就當金口玉牙的皇帝，剛才不是說話，隻是放了個屁。

什麽金口玉牙，一諾千金，我們臣子隻是聽了個屁，沒聽見話！

尉遲正本以為謝臨睜著眼睛說瞎話也就罷了，居然還當眾問問別人也要不要一起睜著眼睛說瞎話。

沒想到在座滿朝文武一聽此言，直接跪下叩首，“臣等未曾聽見。”

謝臨回，看向尉遲正，“尉遲將軍隻怕也什麽都未曾聽見吧？”

他說假話不可怕，他滿朝文武皆說假話，還要自己也跟著說假話，這才是最可怕的。

謝臨既然有本事，能讓滿朝將士睜著眼睛說瞎話，自然也有本事，讓自己也跟著睜著眼睛說瞎話。

權傾朝野的佞謝臨，尉遲正便是隻在邊關，也日日聽說，這位詐狡猾，手段毒辣的功偉績，若自己說實話，隻怕出了這大殿之後，一定就沒有好果子吃。

“臣……”尉遲正方頓了一頓，便見那謝臨還是低眉順眼，站在那裏，清清冽冽的目，看向自己。

太冷了。饒是自己數年馳騁沙場，手掌千軍萬馬，此刻卻仍不冷汗涔涔。這時，後麵一人拍了拍他的後背，這時方才察覺，隻這一瞬間，後背早已被冷汗。

尉遲正扭頭看過去，見後麵拍他肩膀的人，正用力地給他使眼。

尉遲正看明白了，正是他稍安勿躁，此時勿要頂撞謝丞相。

尉遲正皺了皺眉，這才一咬牙，“臣……也未曾聽見……臣隻願將士保住邊塞，勿使敵軍來犯！”

謝臨微微一笑。

當識時務者，為俊傑。

他雙手一合，對尉遲正一揖到地，“尉遲將軍果然忠心為國，其可敬，本相相信，以將軍為首的軍隊，必定以一當百，殺敵人一個片甲不留。”

尉遲正臉一變，更是心中煩悶。

隨後歌舞照起，尉遲正卻也沒心思聽了，酒喝到一半，尉遲正已覺自己似乎醉了，便向陛下似模似樣地行了個禮，然後直接扭頭便走。

這當朝佞，果然名下無虛，朝中政務為此人把持，國家，隻怕頃刻之間。

早些安立命，或鏟除惡，唯此二途。

尉遲正不懂朝廷禮數，尚未行三跪九叩之禮便即退卻，皇帝本就心中煩悶，此刻一見，更似不愉。

謝臨見了，隻是端起酒杯，以長袖掩飾了，一邊歎道：“邊疆副統領尚且如此不知禮數，隻怕這鎮遠威武大將軍，也有名無實，邊疆要務，十分重大，予其三十萬兵馬，尚且防衛如此吃力，竟還要增兵救援，隻怕陛下，應當早做決斷才是。”

謝臨言語似有蕭索之意，如星眼眸，斂於眼簾，眉微皺，似有憂。外人不知，隻怕還以為此人當真憂國憂民，乃國家棟梁。

聖上思忖，常聞謝臨自比前朝王姓範姓等宰相，變革卻欠缺天時地利，時不我與，頗有壯誌難酬之慨。

相還想自語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朕看你是先天下之樂而樂，後天下之憂而憂！

於是龍大怒，聖上霍地站起，重重踢飛了麵前的案幾，湯酒撒了一地，拔出隨佩劍，直指謝臨咽。

聖上所配之劍，拿在臣子手中，尚且有先斬後奏之能，聖上拿在手裏，臣子自然隻有眼睛一閉，等死的份了。

眾人驚慌失措，歌舞立畢，尚有歌尖出聲，大殿頓時混如一鍋煮沸著的粥。

群臣立跪，“陛下息怒。”

謝臨反倒緩緩站起來，劍尖隨著他細瘦的脖子一點點移，鋒利的劍，反著青寒的，直接照到相臉上去了。

謝臨臉青白，瞳眸如夜空般漆黑，被泛青的劍打上去，更是青白得慎人。“不知臣所犯何罪，令陛下以寶劍直指臣咽，臣惶恐。”

他一步也不後退，直接雙手相互一抱，也不懼寶劍鋒利，直接腰一彎，做了一個鞠躬的作，那寶劍發出輕輕地“”地一聲，立刻在他白皙的脖子上留了一道痕。

還是聖上向後撤了一步，方才避免了他自殘的行為。

謝臨雖五清俊，然這脖頸，卻白皙如凝脂一般，那劍往那裏一，割破了皮，鮮紅的立刻從傷口裏爭先恐後地躍出來。

聖上忍不住一邊看了看他脖子上的跡兩眼，一邊咳了咳，心口怒火莫名退了大半，沉聲道：“謝臨，你不知你所犯何罪？”

“臣不知，莫非臣有何失德之，還請陛下明示。”

失德，失德，你一個佞謝臨，你的“失德之”，難道還嗎？

皇帝看著他，麵森冷，似乎額頭上尚有青筋暴。

謝臨一看，便知這皇帝似乎不樂意了，連忙安，“不，臣知罪。”

“你又知罪了？你剛才不是不知麽？”皇帝的話，似乎是從金口玉牙裏憋出來一樣，咬得咯吱咯吱地響。“謝臨，你真知你所犯何罪？”

謝臨想了想，又低頭道：“臣，知罪。”

聖上聞言怒不可遏，拍案而摔盤子，盤子掉在地上，直接“劈裏啪啦”碎了個幹淨。

“即已知罪，卻還不跪，謝臨，你好大的膽子！”

謝臨想了想，還是低頭，“陛下，臣不敢跪。”

做臣子的，如果知罪，不是應該直接跪下叩首，高呼“臣萬死”，然後祈求聖上原諒麽？怎麽這個謝臨，總是與人不同，反其道而行之。

聖上瞇起眼睛，目兇，“為何？”

若你敢說一個“不”字，朕立刻治你的罪，丟進刑部大牢，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最後淩遲死！

謝臨低頭，恭恭敬敬地說：“先皇曾言，免臣終跪禮，臣不敢忘，因此不能跪。”

謝臨三朝元老，如今居丞相，那也是十分有道理的。謝臨十六歲金榜題名，中探花郎，中樞府，三年便得了個從五品京坐一坐，後來一路向上，直至上任皇帝時，謝臨已經居正四品。上任皇帝才當了兩年就駕崩西去，上上任皇帝沒有子嗣，因此其弟弟接任。

謝臨曾在那兩年之中，以擋箭，救了先皇一命，先皇其忠心，又聽其巧辯，才思敏捷，言談之中，屢有收獲，因此謝臨承蒙皇恩，連升四級，拜一品大員，授相印。

先皇本授其免死金牌，但遭當時皇後，即現在皇太後阻止，於是收回命，改免其跪禮，見皇親國戚，一概不拜，便是皇帝，也可以一般讀書人作揖之禮示意恭敬即可。可謂極大恩寵。

當朝皇帝乃先皇之子，便是有極大的道理，出於對先皇的尊重，也不可隨意更改先皇所製。

因此如今的聖上明重謀，憋著一張俊臉，額頭上青筋直跳，也不能說什麽。

隻聽金屬落在地麵上，發出“劈啪”地兩聲，聖上手握佩劍向地上一扔，大踏步直接向殿外走去。

“陛下。”謝臨沙啞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明重謀頓足，臉一整。

若謝丞相當真知錯，願意跪下認錯——

聖上心忖，也許也就不用把他送往刑部了。

那細瘦白皙的脖子，仿佛一扭就斷了，跡沿著脖頸向襟裏流……如果手在那麽一抖，隻怕這權傾朝野的謝丞相，便頃刻就此沒了呼吸，那也……有幾分可惜。

聖上正想著，卻聽謝臨輕飄飄的聲音傳來，“陛下染水漬，臣會派宮替陛下更梳洗。”

皇帝駐足，方才注意到他剛才為懲一時之氣，踢飛了案幾時，有一些水撒到龍袍上，水漬氤氳，有幾分狼狽。皇帝俊臉一整，冷冷道：“謝丞相果然國事繁忙，連朕的家事，也要一一管到位，真是對朕十分。”

誰不知道當今聖上年紀輕輕，剛剛束發配冠，如今親政不到二年，基不雄厚，隻怕總被那相，欺負到頭上去了。

此刻聖上咬牙切齒之意，隻怕在座各位，皆耳聞其中。每日每夜上演的戲碼，眾臣已然習慣，皆眼觀鼻，鼻觀心，當做什麽都沒看見。

謝臨聽聞聖上此話，權當讚，立時恭敬回答：“為陛下分憂解難，乃臣等職責。”

皇帝聽了，重重一哼，抬腳離去，“不必喚別人了，謝相一會親自手幫朕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