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爺朱見濂離開了沈家的店鋪,帶著黃衫侍秋蘭往回走。一路頻頻有人側目,皆看這年輕男人著高貴、氣質出眾,絕非普通民眾。

朱見濂在眾人的目中走得穩穩當當,時不時還朝街道兩旁的店裏打量一番,這才想起剛剛離開陶瓷店時,忘了同那小姑娘說叨一聲。

罷了,這也不是什麽大事,忘了便忘了吧,今後恐怕也沒有什麽再見的機會。

朱見濂這廂正琢磨著,秋蘭的聲音便在旁響了起來:“小王爺,容奴婢多。王爺最近正琢磨著立世子的事兒,繼王妃正虎視眈眈著想把自己的兒子推上去呢。您如今沒有母妃支持,勢單力薄,若是再這樣胡鬧下去,這世子之位恐怕就說不準了。”

朱見濂聽了,表未變一一毫:“怕什麽,做不了就不做。我還真沒放在心上。”

秋蘭急了:“話可不能這麽說,奴婢明白,小王爺您不屑去爭,但該是自己的東西,也不能落別人手裏了。”

朱見濂頓住腳步,回頭靜靜看了眼秋蘭,沒再說話。那目裏,說不清是讚同,還是斥責。

前方的街道突然喧鬧起來,漸漸簇擁過許多人。秋蘭在朱見濂的注視中泄了氣,垂下目,悻悻地走上前,開人群一看,果然是淮王視察的隊伍。

浮梁縣令眼尖,認得秋蘭是朱見濂邊的侍,瞧鎮定的模樣,便知必定是找到了朱見濂,連忙下令讓簇擁的群眾散開。層層人剝離之後,淮王終於看到了自己失蹤半日的嫡子,正悠悠閑閑地站在路中央,若無其事地朝他作了揖,喚了聲“父王”,從容淡定的模樣。

淮王不好當眾怒,隻得將朱見濂召回自己邊,繼續視察。他剛剛在浮梁縣令的介紹下參觀完廠,看花了一大堆“窯”,現在打算尋一兩民窯隨意瞧瞧。

沒走多遠,朱見濂便發現周圍的景致有些悉。再往前看,沈家的店鋪已在視線可及的地方。他有瞬間的晃神,怎麽不知不覺,又回到了這裏呢？驀然地,他想起了那個抱著薄胎瓷的姑娘。蛾眉星眸,桃花瓣一樣的,小小墜墜的下頦,不說話,但看他的時候,有一雙晶亮澄淨的眸子。他還想起,他之前答應了,要去家的小瓷窯再指點一二,他怎麽能言而無信呢？

此時,淮王已經瞧見了一家規模較大的民窯,外接的店麵也修得致大氣,甚合他的心意,正打算帶著一幫人進去呢。走著走著,卻發現自己那不安分的嫡子朱見濂突然頓住了腳,還沒等他發話,便揚手指了指另外一個方向,語氣不容置疑地說道:

“去那家店。”

*****

沈瓷沿著街市走了一段,又拐進一道深巷,行人便了許多。圍牆,飄來了八月桂的香氣,伴著織紛飛的落桂與清風,似有凜冽的寒意生出。再拐一個彎,便是衛家的宅子了。

停下腳步,敲了敲那扇朱紅的大門,有仆從把門開了一條,探出頭來看看便笑了:“喲,是沈家姑娘呢,來找小姐的？”

沈瓷點點頭:“我有東西給朝夕。”

“姑娘且等等,容我通報一聲。”

往常而言,沈瓷來找衛朝夕,是不必等太長時間的。可是今天那仆從離開以後,花了從前三倍的時間,才等來了回應。朱紅的門再打開,卻本沒瞧見衛朝夕的影,還是隻有方才那仆從。

“姑娘,我家老爺和小姐,裏麵有請。”

沈瓷沒多問,心中已猜到了幾分,跟著他穿過庭院裏的假山花草和樓閣軒臺,最後在一道虛掩的門後停了下來。仆從頓住腳,剛提起氣準備通報,聲音便被屋激烈的爭執聲淹沒。

“老爹,你這也太不講道理了！阿瓷家隻是這幾月資金周轉不開而已,哪次欠你的租金沒還？那瓷窯怎能說不租就不租了？”

衛宗明發出長長的一聲歎息:“朝夕,你還小,不懂事。因為你的緣故,這些年我給他們的租金從來沒漲過,還不算仁義嗎？現如今啊,是有人要花大價錢買那個小瓷窯,比起租給他們,實在劃算得多。你爹我歸結底是個商人,哪能放著好好的生意不做？做了生意,還不是為了讓你生活得更好？”

“你也不差這一筆生意,幹嘛非要賣那小瓷窯？”衛朝夕本不管這麽多,頭發一揚,小手一揮,徑直道:“我不聽這些烏七八糟的理由,你就不許賣。不然,你讓阿瓷怎麽辦呢？你讓我以後怎麽見？”

衛宗明深吸一口氣,還要說些什麽,沈瓷邊的仆從突然輕輕咳嗽了一聲,微微屈膝,含低首:“老爺,沈家姑娘到了。”

室愕然靜了下來,半晌後,方聽見衛宗明渾厚的嗓音:“請進來。”

沈瓷進屋,繞過一道屏風,便看見衛宗明一本正經地坐在中央。衛朝夕站在側旁,裏包著空氣,一副氣呼呼的模樣。

“衛老爺,朝夕。”沈瓷有些尷尬,一時也不知道該怎樣開場,隻好直接道明來意:“我家瓷窯今日新產了一批薄胎瓷,我挑了一個過來,是想送給朝夕的。”

衛朝夕聞言一笑,幾個碎步跑到沈瓷邊,接過花瓶了,轉頭便朝衛宗明抱怨道:“老爹,你看他們做的這花瓶,質量多好啊。薄胎瓷燒製難度很大,做的人並不多,這次肯定能大賺。”說完還衝衛宗明使了個眼,帶著點哀求的意味。

可衛宗明這次是鐵了心要把瓷窯收回來,就當沒看見,反而沉聲道:“朝夕,無功不祿,還給人家。”

衛朝夕別過腦袋,手裏還拿著那花瓶,一步沒。

沈瓷心頭一沉,不安的覺空前強烈,上前兩步,索說開了:“衛老爺,這些年承蒙您的照顧,小和父親激不盡。不過,我家既然已經功做出了薄胎瓷,往後必定不會再拖欠您的租金,該漲的價,您也無需顧忌。隻是,這瓷窯我們已經經營了許多年,如果換地方,一切都得重頭開始。還請您網開一麵,讓我們繼續呆下去。”

衛朝夕在一旁小啄米似地點頭,也幫腔道:“是啊,爹,您就網開一麵吧。”

衛宗明無奈,隻好強發出兩聲笑,斟酌道:“不是要故意為難沈家,而是……我自己也沒辦法啊。”他離開座位,走到沈瓷麵前,繼續道:“沈姑娘,不瞞你說,最近我家手頭吃得很,正發愁該怎麽辦呢。這不,昨天有人出了個公道的價,說要買下那座小瓷窯,我都已經答應人家了。你看這幾日,你和你父親個空,便搬出去吧。”

話剛說完,衛朝夕刀子一般的眼神便了過去,衛宗明心頭一,想了想,又補上一句:“這樣,上個月欠的租金,你們也不必還了,安心去尋落腳吧。”

“老爹！”

衛宗明做了個暫停的手勢:“我心意已定,就這樣吧。朝夕,你把手裏的東西還給沈姑娘,還能拿去賣個好價錢。”

“這……”衛朝夕還想據理力爭,手卻被衛宗明攥了。他從懷裏扯出薄胎瓷,塞回沈瓷手裏,瞪了衛朝夕一眼,轉頭衝屋外果斷下令:“來人,送沈姑娘回府。”

*****

淮王打量著這座小小的瓷窯,不夠人手,不夠資,不夠空間,連陶也不夠。不過,既然朱見濂搶先發了話,偏要到這個小瓷窯來視察,淮王也不好當眾拂自己兒子的麵子。

穿過店麵,便是後院和瓷窯了。由於通道較窄,大部分的圍觀民眾都被攔在外麵,就連淮王邊的護衛也去了大半。

然而,就在那一部分追隨著淮王的人群中,藏著一雙幽沉銳利的眼睛,暗暗裹挾著殺氣。

淮王這一次視察,講究的是親民,便也沒在意仰慕的民眾跟著。一行人向著瓷窯部走了走,一路上所遇工匠皆屈膝行禮,唯在中央有個專心修瓷的中年男人,心無旁騖,仍繼續做著自己手中的活。

這,便是沈瓷的父親了。

朱見濂四下瞧了瞧,沒再看見方才那個小姑娘,心底生出些憾。他垂下眼簾,突然發現中年男人手中的薄胎瓷甚是悉,明顯與那姑娘手中的花瓶,是同一風格的。朱見濂想到這裏,有些話便口而出了:“這薄胎瓷,做得還不錯。”

“是嗎？”原本正與浮梁縣令談的淮王醒了神,聽了兒子的話,不走上前幾步,彎下腰細致觀察起來。

薄胎上繪有青花紋樣,輕巧秀麗。淮王看得賞心悅目,還想瞧得更仔細些,不探過手去,從沈瓷父親手中奪過正在修繕的瓷,站起側,想拿到下照一照。沈父原本專注,突然手中之被人奪走,下意識探去搶,又怕不小心將瓷摔碎,於是將整個懷抱都捧了過去。

便是在這薄胎接之際,人群裏猛然衝出一道快影,刀刃在前,凝聚一點,直直向淮王劈下。眼見著手起刀落,前麵卻愕然多出一道橫亙的影,沈父斜過來,為救下搖搖墜的瓷,傾相護。

刀鋒無眼,劍影無,替間,卻是愕然指錯了焦點,收不住,花四濺……

*****

沈瓷從衛家出來,才發現黃昏變了天,半卷夕照下來,腥腥帶著些。風聲嗚咽,圍牆桂樹的影子長短不齊,巷道過分地緘默岑寂,像一片寧靜的墓。

同來時一樣,沈瓷還是獨自一人,一張靛青的方巾,一個繪著纏枝蓮玉的花瓶,一顆無所適從的心。

還不知道已然發生在自己上的厄運。

今日的街道似乎比往常空曠了些,有人正接頭耳,震驚錯愕後,繼而跑去了相同的方向,明顯是去瞧熱鬧。沈瓷沒心思打聽這些,現如今,滿腦子都是如何告訴父親要搬走的事。落腳何,未來幾何,都是迷惘。

就這樣恍惚地走著,終於回到了自家的店鋪前,卻見前方圍了一大群黑的人,匝匝地議論著。沈瓷試了試,沒能進去,嘈雜的話語卻不經過濾地撞進了的耳朵。

“說這刺客呀,本來是想行刺淮王的,結果沈工匠為了保護王爺,用自己的替王爺挨了一刀,當時就流了滿地。人群一,那滿窯的新瓷呀,全都撞碎了！”

“人死了沒？”

“哎喲,死啦！事發之後,王爺立馬把景德鎮最好的郎中給找來了,還是沒救活。聽說這刺客下了死手,刀刺下去沒留分毫餘地的。”

“那也是真慘,要是救活了,跟著淮王,準是不盡的榮華富貴。”

“話可不能這麽說,這沈工匠雖然死了,可他還有個兒啊。這輩子,怕是有福的咯！”

沈瓷再也聽不下去,心如同萬千蟲蟻啃噬,將的髒攪得四分五裂,淋淋的,一張口便要吐出來般。用盡全力氣豁開人群,悶著頭衝進瓷窯,看見眼前的一切,便分毫不了。

滿地的碎瓷,潑灑的跡,還有那緩緩罩上白布的……父親的麵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