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義父好生休息，孩兒過幾再來看。”江懷越給他磕了頭，悄然退出房間。

撲麵而來的夜風有幾分涼意，滿院木葉簌，他輕握了一下右腕，被曹經義掐過的地方依舊生疼。

廊下等候的仆人要送他出門，江懷越示意不用。曹府是以前常來的地方，他沿著徑往前廳快步而行，約聽到前方月門方向有人低語，似乎還夾雜著泣聲。

江懷越腳步略微一頓，月門那邊的人顯然十分警覺，沒等他靠近已經匆忙分散離去。

晃的樹影下，他隻是朝著那個猶帶慌張的背影了，毫無追蹤探查的，獨自走向自己該去的方向。

剛出大門，姚康正抱著雙臂倚靠在車旁，到江懷越出來趕忙迎上。“督公，是要回……”

“你先上馬立即趕回去，楊明順停手。”

江懷越沒等他完就拋出這一句，隨即登上了馬車。姚康愣怔一下，低聲急問：“停手？您是，不要殺那兩個了？”

他似是有些負氣，重重甩下簾子。“這還用問嗎？”接著又叱道，“還不快走？”

姚康渾一激，連忙翻上馬，揚鞭疾之下，衝出老遠。忽而又遙遙回頭，為難發問：“可要是，楊他已經手該怎麽辦……”

江懷越坐在已經前行的馬車中，用力抵了抵眉心，不想再多一個字。

該怎麽辦？

死都死了，還能再救活？

*

馬車隆隆駛過西長安街，又回到了西緝事廠門前。江懷越沒看到姚康和楊明順迎在門口，雙眉微微一皺，快步走大門。

還沒到正堂，卻見兩名番子抬著一白布裹著的匆匆而來。他心頭一，沉下眉喝問：“這是哪個？”

前頭那番子愣了愣，結結道：“水、水牢裏的……那個戶部……”

“抬走。”江懷越一揮手，繞過正堂往西而去。沒走多遠，姚康正往這邊來，未等發問，他已三步並作兩步上前喜道：“幸虧屬下快馬加鞭，跑得那坐騎差點斷氣，趕在沒出事之前回了這裏。督公您是沒看到，當時楊公公都已經把藥下到杯子裏了……”

“人呢？”

姚康報喜的話語被無打斷，隻得老實回答：“……那個相思的麽？聽馥君昨夜又發熱，死活要去看。楊公公拗不過，隻好讓去了……”

江懷越聽到這，轉便往另一條路行去。

彎月初上，淡雲輕移，他行至院前，聽得裏邊悄寂無聲，便放慢腳步。暗藍夜下，院門半開，相思就坐在屋前，低著頭，背影有些寂寥。

不知為何，江懷越再度到相思，倒多了幾分遲疑之。之前想殺，為的是滅口，這在以往是尋常不過的事，而今因為曹經義幹涉而暫時中斷，實屬出了意外。可當他站在院門口，看到背對著此的影，卻覺著這不該如此寂靜。

按照常理，不是應該大哭大鬧，或者，至也該畏發抖嗎？

——也許隻是裝得平靜。

他心裏冷哂，摒除了雜念，才想倨傲地推門進，可卻似乎覺到了什麽，回過來向這邊。

江懷越站定了，等起行禮。

然而相思卻隻是看他一眼，並未向以往那樣戰栗恭敬。

他按捺了子又等了片刻，還是獨自坐在那裏，完全沒有想要拜見的模樣。

江懷越有些滯悶，冷著臉負手而，站在離很遠的地方道：“見了本督為何還坐著不？”

月華如煙紗輕籠，相思抬眸了，這才慢慢起，卻隻是站著，道：“拜見督公。”

他皺眉，上前幾步，居高臨下盯住：“這是何種態度？怎麽我出去一轉，回來你就如此無禮了？”

卻本不看他，視線斜落在地上的石間，低聲道：“奴婢不想故作可憐，之前該的都已經罷，督公想怎樣置，由您看著辦吧。”

“你……”江懷越心中騰起一團無名火，這時屋門一開，楊明順端著藥碗走出來，見了他便頓足起來：“督公！剛才真是太險了！要不是的有意拖延了時間……”

他到一半，忽又眼珠一轉換了話題：“馥君剛剛退了燒，喝了藥才睡著過去。我相思回去，就是不肯，要守在這裏。”

江懷越微微慍怒地瞥了他一眼：“這麽多人，難道拽不一個子？”

楊明順看了看靜靜低頭站在一邊的相思，湊近了江懷越道：“的聽姚千戶，您從曹公公府中出來後就即刻下令收手，我這不是怕這兩個是曹公公的人嗎？”

“他的人？”江懷越搖了搖頭，將馥君和相思扣押至今，他也曾暗中查過們的來曆。初來京城的犯之後，沒有任何基和人脈，倘若真是曹經義的棋子，那他目的何在？

思索間，不由又了一眼相思，緩緩道：“你可認識前任東廠提督？”

震了震：“東廠？！”

“怎麽？”

“沒……沒什麽……”相思略顯不安地別過臉，“不認識。”

“那又為何這樣神？”

“我……隻是一向聽聞東廠威名，有些害怕。”攥著手指，濃的眼睫低落下來，覆住了含著惆悵的眸子。

江懷越看在眼中，沒再追問，過了片刻才道：“回去收拾一下，明日有人會送你們出去。”

相思一震，有點不相信自己聽到的話。姚康趕回西廠時，楊明順正慢吞吞地倒出一杯酒，端在手裏晃來晃去，相思張至極地盯住他手中的杯子，心中滿是可怕的念頭。誰都沒明，可是看他們的神，就像是要用這杯酒送歸西。

就在楊明順舉起杯子朝走來的時候，屋門被人一腳踢開，滿頭大汗的姚康衝了進來，驚得楊明順摔落了酒杯，相思亦嚇得攥了床欄。

可是現在江懷越又要放們回去，難道是另外一種騙局？

的嗓子有些發：“督公，您的是真的？”

“我有必要騙你？”

相思一時之間竟不知什麽才好，過了片刻才克製著緒道：“我，我能進去看看姐姐嗎？”

江懷越微微頷首，見相思急急忙忙進了屋，轉便走向院外。楊明順連忙追上前，低聲問：“真的要放們走了？”

“不然呢？你不是應該高興才是？拖拖拉拉的，就等著我改變主意饒過們！”

楊明順不好意思地賠笑：“不瞞您，我近日卜卦，老爺我仁慈些，多做善事殺生……督公，要不是的我作慢了點，們的命不是就沒了嗎？那曹公公發起火來，也夠督公惱怒一陣了……”

江懷越側過臉：“那我還應該賞賜你？”

“不，不用……”他雖是這樣，眼裏卻流著靦腆的。

“狗東西，就知道攢錢，要那麽多不花出去有什麽用？”江懷越斥了一聲，隨手取下指間一，扔在楊明順懷裏。楊明順忙不迭接住了那枚溫潤無瑕的和田玉韘，笑逐開：“的攢錢自有用，一大家子指我養活呢！”

江懷越看了看他，目複雜，寂靜地朝前行去。

*

這一夜相思沒回自己住，馥君到半夜時醒了過來，見相思伏在床邊，手腕清瘦止盈一握。想起為相思蓋上衫，相思卻迷迷糊糊睜開了雙眼。

“姐姐，你好點了嗎？”

馥君點頭，疑道：“你怎麽不回去？他們不管嗎？”

相思眼睛，道：“江大人，明就放我們走。”

馥君怔了怔，也有些難以置信。“真的？不會有什麽謀詭計？”

相思搖頭：“我想不出他還要使什麽詐……”

“可為什麽之前一直找借口扣押我們，現在又忽然改變了主意？”馥君終究還是不放心，著相思道，“他們沒有迫你做什麽不好的事？”

愕然：“什麽？”

馥君歎了一口氣，沒再繼續追問，隻是對於被釋放的原因思之不解。相思聲勸解了一會兒，看重新又睡下，才吹熄了蠟燭，和躺在了一旁。

勸馥君的時候的頭頭是道，可如今自己卻思前想後，難以眠。

悄寂夜間，風過院，薄薄的窗紙輕微，如敏而纖細的心緒。

原先在高煥府中，當險遭富商糟踐，無而又隻能忍時，是江懷越帶著不可一世的倨傲闖廳堂。

笑容醇淨如清風弄泉，眼眸深卻又藏著狠辣的冰刺，赤紅蟒袍上金盤繞的雲海滔，始終印刻在心。

之前承蒙他出手，才使得逃了高煥的魔爪，可他又分明有著更冷冽寡的心。若高煥是張揚肆意的鷹隼，那麽江懷越就像是幽寂狠厲的毒蛇，稍有時機，便會迅速出擊，取人命。

他甚至還想殺滅口，不含一憐憫。

當察覺到這一點的時候，心是沉墜戰栗的。可轉念一想，他本是執掌西廠的提督，要真溫良仁慈，怎可能淩駕於朝堂一眾大臣之上？

還是安安分分遠離此人為好，他當初從高煥手底將救出，隻不過是機緣巧合，並非有意相助。

睜著眼睛，躺在黑暗中，默默地告誡自己。

*

次日清早，果然有番子將們姐妹帶出了西廠。金如線，穿灰雲照在青石大道上，玄黑馬車緩緩而來，相思將馥君先送上馬車，自己才要上去，聽得後方腳步聲紛遝，不回過頭。

江懷越正與楊明順邊走邊談，冷不防到，便停在了門前樹下。他今日沒穿上朝用的蟒袍，碧玉錦繡雲紋曳撒齊整利落，在朝下姿容卓然，別有傲霜淩雪之意。

相思還未開口，楊明順先招呼道：“這就走了？”

低著眉睫，朝他們行禮：“蒙督公搭救，又照顧多日，奴婢與姐姐今日離去，以後如有機會，定會報答恩。”

江懷越神淡然：“報答是不必了，記住以前過的話即可。”

他始終高人一等的姿態，讓相思有些的不滿，暗自腹誹道：和你認識以來，過那麽多話，要我記住的是哪一句？

但上卻道：“相思懂得，記住該記住的，那些不該的，早早把它們忘掉。”

他卻哂笑了一下：“哪些該記得，哪些該忘掉，你能分得清？”

這人話怎麽總帶著刺？不把別人噎死不罷休似的！相思心鬱結，甕聲甕氣地回了一句：“奴婢但願將這幾的經曆都忘了才好，督公日理萬機，也不必牽掛我們姐妹了。”

車上的馥君聽得真切，雙眉微蹙，忍不住挑起車簾輕聲道：“相思，大人想必有事要忙，我們還是不要多耽擱他的時間了。”

相思悶悶地應了一聲，轉而辭別，輕提起湘踏上了馬車。

清風掠了鬢邊簪花，盈盈點染鵝黃，在車門畔卻又忍不住再度回。江懷越依舊負手站在原，正濃，過層層的金黃葉尖，搖落在他眉睫，眼眸寒澈，猶帶倨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