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大門，姚康將江懷越送到馬車旁，湊近了聲問道：“剛才明順是要把那丫頭帶去那個？”他著，用手比劃了一下脖子。

江懷越麵無表登上漆黑的馬車：“幹什麽？你也憐香惜玉？”

“屬下家有賢妻，怎麽會這心思？”姚康陪著笑臉，替他放下車簾。

“賢妻？”江懷越的聲音從車傳來，“不是上個月還被打得跳窗逃走，腳都崴了嗎？”

“督公，您真是……嗬嗬嗬……”姚康尷尬地直手，一路跑跟在車旁。

馬車沿著西長安街行至皇城腳下，繞過正門，又左彎右折的進了南薰坊。夜幕下兩側高樓明燈瑩瑩，浮沉於清香空氣中的笙歌曼曲與吆喝賣聲起起伏伏，不絕於耳。

江懷越閉著雙目坐在車，隔著簾子，外界的喧囂繁華似乎是另一個世界。他今日事務繁忙，快黑了回到西廠，就聽人稟報相思居然不肯吃東西了，為的就是想見他和馥君。

他當時稍微怔了怔，倒是未曾想到這個看上去綿綿溫吞吞的子，也會來這一招。

但很快就冷下心，吩咐楊明順，既然想頑抗，高煥那事也已經漸漸平息，那就如所願，不要再活下去罷！

剛才在廊下偶遇，楊明順是要帶去死，他本以為相思糊裏糊塗，可聽了那一番話，才發現原來心裏是有預的。

更讓人有些意外的是：素來表現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相思，在明知下一刻就可能喪命的時候，雖有些張，卻並沒有像他想的那樣哭哭啼啼拉扯不放。

的眸底，像是泉凝水，沉沉如冰雪覆。

——這樣也好，見慣了各類人等在臨死前或是哭喊罵，或是跪地求饒，也或是故作凜然的模樣，像這樣幹幹淨淨不拖泥帶水，倒也不令人心生厭煩。

其實若不是當日恰好在高府，看到了他用偽證抓走高煥，本不該因此送命……可是他做事力求無所紕，相思活著，對於他而言就多了一分威脅，在宮裏朝中明爭暗鬥至今，他已經習慣不留半點仁慈。

他合著雙眼，以指節抵著眉心，思緒有些渺然。

“督公，再拐過彎就是曹府了。”車窗外傳來姚康的聲音。

江懷越漫應了一聲，這才睜開雙目。

姚康嘀咕道：“也不知道曹公公有什麽要事，非得趕著今找您，他不是早就不管朝廷裏的事了嗎……”

江懷越靜了靜，淡淡道：“或許是，義父他老人家牽掛我了吧？”

*

南薰坊街市背後有河蜿蜒，兩岸樹木蔭，掩映間出高牆連綿。江懷越下了馬車，曹府大門前早有仆人等候，提著燈籠將他迎了進去。

曹府建在這鬧中取靜的地段，除了偶爾隨風飄來的斷續曲聲之外，廳堂幽寂，園圃靜謐，江懷越跟在那人後走了許久，也不聞半點人聲。

他倒是已經司空見慣，曹經義向來就討厭喧嘩，在擔任司禮監秉筆期間，就有兩個手下因為在院門外爭執而被雙雙杖斃。如今雖然已經退，但餘威不減，偌大宅邸悄寂如古剎。

仆人將他引到曹經義書房外，輕輕敲門稟告之後，便無聲無息地退去。江懷越在門口等候，過了片刻，屋才傳來沙啞的聲音：“行了，進來吧。”

他低首，掀開隔間竹簾。室昏暗滯悶，曹經義斜躺在墊著厚厚褥子的榻上，挲著鬼眼黃花梨佛珠手串。燭影晃，他臉焦黃，眼底下微微發青，見了江懷越進來，瞇著眼從上至下打量他一番，不開口話，隻是哼笑了數聲。

“義父可好些了？”江懷越拱手行禮，帶著溫順的笑意，“之前就想來探您老人家，隻是最近事太多，竟耽擱了下來，實是不該。”

“你確實是事務繁忙啊。”曹經義目爍，“要不是我人來請，恐怕你是不會想到還有我這個義父了。”

江懷越忙歉疚低頭：“我也是不開……有時忙到半夜三更的，也不好來打攪義父不是嗎？”

曹經義那雙深陷下去的眼裏流出幾分不屑，盯住他道：“聽你子最近把高煥給撅了？”

“……是。義父雖是退在家，倒也消息靈通。”

曹經義冷笑一聲：“漂亮話，你現在真是越發膽大，連惠妃的弟弟也敢來。是仗著萬歲信賴所以囂張起來了？別怪我不事先提醒，我們這些人雖是伴著君王，看起來榮寵有加，可不知哪就會船翻人亡，平日裏還是樹敵為妙！”

江懷越低垂眼簾，恭敬道：“義父教訓的是。”

他神雖恭謹溫順，可在曹經義眼裏，卻知道隻不過是表麵功夫。他斜睨著江懷越，惻惻地道：“事既然已經了了，那涉案的為什麽還扣押不放？難不被迷了心？我看你也不是那樣的人……”

江懷越微微一怔，他原以為曹經義因為高煥那案子找他，或許是怪他太過囂張，或許是借機敲打製風頭，卻沒想到話題轉到了這姐妹兩人上。

他正待回話，房門輕響了幾聲，有子低地問道：“老爺，羹湯做好了，要趁熱喝了嗎？”

曹經義眉一揚：“端進來。”

子應了一聲，隨後竹簾斜斜挑起一側，曼妙影款款而。子不過三十出頭，淡掃蛾眉，水眸盈，手托烏木盤白玉碗，碗蓋輕揭，清香四溢。

江懷越側過，淡淡道：“義母的手藝還是高人一等。”

曹經義略微直了直子，隻用手在碗側拂了拂，深嗅一下，忽然變了臉，朝叱道：“什麽手藝？！比之前的味道淡了那麽多，定是熬湯時間短了！你當我年紀大了就遲鈍了不？！”

吳氏麵發白，跪倒在地：“沒……沒有，妾還是按照以往的法子做的，怎麽會……”

“滾出去！”曹經義順手一撣，盛滿魚羹湯的白玉碗當啷一聲碎落一地。

吳氏匍匐在地，手忙腳地收拾殘局。江懷越正站在旁邊，見狀便稍稍往後退了一退，吳氏抬眸間瞥到他曳撒一角也沾到了幾滴羹湯，不由想為他拭去。誰料才一抬手，頭頂便傳來曹經義罵：“你幹什麽？！”

“我，我想替懷越一下……”

“要你手腳？！”曹經義怒目一圓，揚手便給了一掌。

渾發抖，原本錦繡泛金的馬麵上已沾滿汙漬，捂著臉，淚水在眼眶裏打轉。江懷越低聲道：“義父不必氣，區區事，不值得氣壞了。羹湯不夠味，義母重新做一次便是。”

“都黑了，要做到半夜再送來不？”曹經義皮笑不笑地瞥他一眼，“你倒是幫著話。”

吳氏張地不敢抬頭，江懷越卻平靜如初，笑道：“在孩兒心裏，義父義母如親生父母一般，做兒子的不為爹娘著想，還能算是個人嗎？”

曹經義目逡巡，隔了片刻才冷冷地吩咐：“出去，明日清早就起來給我重做。”

“是……”吳氏如蒙大赦，收拾了地上東西即刻慌裏慌張地離去。

房門才關上，曹經義便冷笑道：“瞧見沒有？任憑當初再怎麽清高的人，到我手底下，保準不敢耍一點子。人就這副德行，對們寵，反倒是縱容，不出幾就得生出異心。隻有恩威並施，才能將們牢牢攥在手裏。”他著，瞥見江懷越眼睫低垂，又道：“之前我問的之事，你還沒回應。”

江懷越笑了笑：“義父，我怎會故意扣留那兩個？被高煥抓去的做馥君，傷勢重得狠，前些我已經人全力救治，也不知能不能挨過這幾。那妹妹見姐姐如此狀，自然也不肯離開，一直在旁侍奉。”

“哦？倒是姐妹深呀……”曹經義抬起眉梢，撚渾圓的手串珠子，“既然這樣，那明就把們一起送回去吧，免得萬一在你西廠裏死了殘了，外人會三道四。”

江懷越一怔，曹經義向來不是良善之輩，無端會對不相識的開恩，是無論如何也不通的。

“義父……您與們，有？”

“問這個做什麽？”曹經義不耐煩道，“怎麽，不願放人？”

江懷越自然不會承認，隻道：“高煥還沒被問斬，這姐妹倆又是重要人證，我是怕放出去之後，高煥餘黨借機報複……”

“給我找借口！你心眼太多，以為我也是好蒙的？”曹經義狠狠盯他一眼。“你可別忘記，自己上還有事，要不是當初我給你條活路，你都不知道去了什麽汙糟地方！”

他眉間微微一蹙，旋即單膝跪在榻前，低聲道：“義父恩怎敢相忘？孩兒現在擁有的一切，都承蒙義父襄助，定會時刻警醒，謹慎從事。”

他一邊著，一邊為曹經義蓋好薄被，誰料曹經義卻反手一轉，死死掐住了他的手腕。

“記得就好。我隻怕你順風如意平步青雲，卻忘了當年形。”曹經義緩緩罷，又閉上了雙目，“我累了，不再留你。回去後將那兩個給我放了，要活的，不要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