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休要信口開河！”劉學士氣得咬牙，觀已久的主審胡騫忙打圓場：“好了好了，案子還沒審完，怎麽自己人就爭執起來了？劉兄也真是太過計較，這又有何能耐，若是真人威脅，早就嚇得吐真言了。您是不是，江大人？”

江懷越不置可否，眼角睨著相思，顯出不屑辯白的倨傲。

相思定了神，再次強調自己所並無虛假。劉學士本以為恐嚇一番就能有所斬獲，誰知這看起來還顯稚真的卻言辭鑿鑿，讓他好不惱火，不由得與胡騫爭論起來。

胡騫本已忍耐多時，如今見他居然這樣不給麵子，也忍不住開始反相譏。相思跪在堂上聽這兩名大臣爭執不休，有些頭暈目眩，瞥一眼坐在一邊的江懷越，他倒是氣定神閑，過了片刻隻抬了抬手，招來番子吩咐將相思帶走。

“話還沒問完，怎麽能讓退下？！”與胡騫辯駁得口幹舌燥的劉學士不依不饒。

“能的都已經完，還跪在這做什麽？”江懷越舒展了雙眉笑問，“劉大人素來是個正人君子，今日怎對這如此糾纏不清？難不……”

劉學士是正人君子，哪裏聽得了這樣的話，竟氣得打戰：“江懷越！你，你簡直是無恥人！今審不出真相，本是絕對不會離開西廠的！”

*

番子趁著劉學士發火，將相思帶回院後就匆匆離去。被反鎖在屋裏，心中思緒層起層湧。

雖然知道江懷越並非善類，但為了保住自己和姐姐的命隻能聽從他的安排，如今那位劉大人是皇帝親派來審理此案的，看樣子嫉惡如仇，如果被他查明真相，自己恐怕難逃一死……但不知為何，一想到高煥原先那囂張跋扈的樣子，與剛才所見的狼狽模樣，心深又覺得自己做的就算有錯，也是錯得值得……

獨的時間似乎格外漫長，不知不覺間漸漸晦暗，原本寧靜的院子裏風聲四起，隔窗枝葉搖，沙沙作響。不多時風勢更大，連窗紙都不住抖，窗間鑽進尖利嘯。隆隆的雷聲抑而沉重，像是在極遠極厚的雲層後息徘徊，忽一道刺目白劃亮窗戶，隨後便是震耳聾的驚雷炸響際。

集的雨點下來了，相思在屋裏坐立不安。時候遇到這樣的氣，姐姐總是會將的耳朵捂得，唯恐害怕哭泣。其實早就不會怕電閃雷鳴，倒是姐姐自己，其實每逢打雷都會嚇得變了臉，隻是一直都裝得鎮定，在麵前從不輕易顯脆弱。這些年來，不知道暗自忍了多委屈與痛苦？

正這樣想著的時候，又是一道霹靂刺破蒼穹，繼而聽得遠喧鬧起來，人聲鼎沸的，似乎出了什麽事。相思張地推開窗，竟見雨幕之中，東北方向黑煙彌漫，火衝。愣了片刻，猛然想起姐姐被扣留之應該就在那個方向，莫非著火點正是那院子？！

這樣一想，更是恐慌，連連拍門也沒人回應後，當即提著長跪爬到臨窗的桌上，抓住窗欄橫下心來，一下子跳了出去。

重的雨點打了一臉一，在落地時崴了腳，痛的直咬牙，卻還是忍痛奔向閉的院門。一拉門閂，居然沒被反鎖，相思驚喜加，才探出去，卻聽得遠傳來厲聲斥責：“你想做什麽？！”

嚇得一激靈，循聲去，白茫茫雨簾間，一煞紅蟒袍的江懷越正快步而來，楊明順撐起竹骨紙傘一路隨，颯颯遝遝水珠四飛。

相思顧不上別的，徑直奔上前去，迎著他就問：“督公，是不是我姐姐所在的地方著火了？”

他很不耐煩地皺眉：“關你什麽事？”

相思驚詫：“姐姐住要是著了火，怎麽還會不關我……”還未罷，楊明順已搶著道：“別急了，中間還隔著一個院落呢！”

“你還好意思再話？！”江懷越罵他仿佛還不解氣，又踹他一腳，“還不趕滾去收拾殘局？下次還敢這樣，心你的腦袋！”

楊明順可憐兮兮地撐著傘：“的要是走了，您不是要淋雨了嗎？督公重要……”討好的話才了一半，江懷越冷厲目已又刺來，嚇得他回了話尾，將紙傘往江懷越手裏一塞，自己抱著頭一溜煙衝向徑那端。

相思一直站在旁邊，沒弄明白他們的意思，渾已被大雨澆得。雨水順著烏黑的發滴滴答答落，幾乎要睜不開眼了，卻被他劈頭蓋臉訓斥：“好大的膽子，竟敢逃出來！給你一信任，院子沒上鎖，你就以為這是自由慣了的淡樓？”

被大雨淋得發昏，心裏煩悶得很，不由用力抹去濡在臉頰上的發縷：“在哪兒我都不自由，有鎖沒鎖都一樣，跑到涯海角，我都是個帶著枷鎖的提線木偶。隻是因為心心念念牽掛著姐姐的安危，才跑了出來，督公您就一丁點兒也不能諒我這骨親？”

這番氣話出口，後悔之意就衝了上來，甚至都抿了等著挨訓或挨揍。雷聲隆隆不絕，蒼白閃電劈亮地，滿目草樹淩，他握著紙傘站在那裏，忽然冷哼一聲：“居然還敢與我頂了？看來真是越發不像話！你以為自己剛才在堂上表現機靈，就能為所為？”

“……我可沒那麽想，督公您這是妄自揣度，把自己的想法安在我上。”相思心裏別扭，任憑雨水劃過臉頰，聲音也因為涼而微微發。

他盯著，眼神冷峻而寡，正如初遇那樣，像冰刃一刀刀要將人心剖個幹淨，好看清楚裏麵到底是紅還是黑。過了片刻，他才發話道：“回去。”

相思負著氣，沒再言語一聲，轉就往院子走，可後忽然又傳來江懷越的聲音：“停下。”止了步，卻並未回頭，隻是站在大雨中。

腳步聲很快靠近，到了背後。隨後，冷的紙傘被拋至側。

相思愕然，回時，卻隻看到他快步離去的背影。

*

江懷越冒著大雨趕到偏廳時，火勢已經滅了，楊明順正帶著眾人在清掃整理。一見他渾淋的樣子，他就趕張羅著人去取衫，江懷越沉著臉環視四周，又抬頭了發黑的梁柱，才回到了近旁的房間換下了。

才整頓好，楊明順就畢恭畢敬地敲門進來：“督公，的不是把傘留給您了嗎？怎麽還一？”

他將手的帕子扔到盆裏，冷冷道：“放火燒廳，誰想出來的主意？”

“這……”楊明順猶豫不決，可一看江懷越那沉的眼神，隻好痛心疾首地回答：“是的急昏了頭，才和姚千戶商議著想法子把那個老頑固給攆走……”

“所以你們就在自己的地盤上放火？”江懷越強忍慍怒回頭，“你跟在我邊好幾年了，怎麽個子長高了不，腦袋卻越來越空？”

“學士老爺實在煩人，從早上審到中午也不願意走，的請他和胡大人去偏廳用飯，還聽到他在那嘮嘮叨叨，什麽胡大人偏袒您……這沒完沒了的，讓人看了就惱火！正好打雷下雨，姚千戶別看姓劉的一本正經，卻特別怕鬼神災，的將計就計，請姚千戶爬到屋頂，瞅準機會倒下桐油，那火勢就一下子起來了！”他本是垂頭喪氣的，可著著又得意起來，“督公您不必擔心，我們安排妥當了，劉學士隻以為是降霹靂引發大火，您沒看到他當時臉都嚇白了，要不是胡大人扶著，都險些摔個啃泥……”

江懷越沒什麽興趣再開口話，他都可以想象到劉學士又驚又怒，離開西廠後必定急匆匆趕往皇宮，請求萬歲接見，聽他滔滔不絕傾訴在西廠的遭遇。

盡管如此，他還是沒有一擔憂與畏懼。

這群文人素來黨爭不斷，彼此輕視。可自從他上位以來，某些人倒是齊心協力得很，一致針對。對於他來，大大的彈劾攻訐已司空見慣。敵對者不會去想他所做的事到底是好是壞，但凡是他江懷越所為，即便原本毫無惡意，也會都被冠之以假公濟私、顛倒黑白一類的罪名。

隻因他既非文臣亦非武將，一個不不的太監，有什麽資格跟他們平起平坐？！在劉學士眼裏，隻怕連同他江懷越幾句話，都是有辱斯文，滿心嫌惡。

既然如此，為何還要瞻前顧後？還不如恣意縱橫，正如他們所言，宦弄權人得誌，翻手為雲覆手雨，順者昌、逆者亡。

楊明順見他沉默不言，不由又試探道：“督公可是還在為案子煩惱？的在堂下聽得仔細，那個和其他商人全都作了證，哪怕高煥死咬著督公不放，也翻不出什麽浪花。”

“這高煥，留不得活路。”他拋出一句，轉過屏風去了後麵。

“那是自然，誰他得罪了督公，自己又作死呢？”楊明順笑嘻嘻跟上，“啊對了，剛才那個相思該怎麽置？好像還算聽話，沒在堂上。”

江懷越在檀木花架前站定，淺碧的細長葉間藏著星星點點的花蕾，素白，裹住了最馥鬱的蕊心。眼前忽然浮現了大雨中那張忍悲傷的臉，水珠滴滴答答劃過烏黑的鬢發，落進白皙潔潤的頸下……

是那樣年輕，那樣。

心頭有莫名的煩躁，不知緣由，也不願多想。

他隨手摘下一粒含苞未放的花，指腹一撚一抹，細的花瓣簌簌碎落，隻留些微清芬。

“現在為了活命，自然馴服溫順，難不還敢當麵拂逆？”

楊明順怔了怔：“那督公的意思是？”

江懷越拂去袖口鵝黃花蕊，漠然道：“事畢之後，同樣留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