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宮侍皆麵如土，要知道這一掌若是扇下去，隻怕大事不妙。

江懷越猛一抬臂格擋住惠妃，反手抓著手腕，神頓沉。惠妃又急又怒，不住聲道：“江懷越，你、你要做什麽？！以下犯上的東西，快鬆開那髒手！”

他眉間霾，直視著花容失的惠妃，切切道：“惠妃娘娘要是想讓萬歲親自過來看你這撒潑的醜態，盡管放開聲音喊！”

他的語調抑而沉，平素驕橫的惠妃竟被嚇得陣陣發冷，一時間睜大了眼睛不敢再出聲。

“涼風大，娘娘還請盡早回宮休息。”江懷越迫視著惠妃，猛然鬆手將一推，惠妃踉蹌著後退數步，幸得宮慌張攙扶才未跌倒。渾發抖，帶著哭音道：“你……你……”

然而他已顧自轉轎，修長手指一揚，青布轎子平平起行，單拋了憤加站在原。

“你這狗仗人勢的混賬！風水流轉，如今趾高氣揚，以後還不知道怎樣！”赭紅宮牆下，惠妃製不住滿心怨懟，痛哭起來。

*

刺耳的哭聲很快遠去，轎中的江懷越麵沉靜，似是從不曾將這些謾罵放在心上。

秋慢慢鋪灑一地金紗，宮牆那側的枝頭上有雀鳥鳴啁啾，遠宮闕綺麗，靜佇無聲。轎子在昭德宮門前停下，早有侍到了，一路跑進去通傳。

江懷越踏上臺階，忽而回首向楊明順道：“打我一耳。”

楊明順愣在那兒，一臉不可置信的樣子。他不耐煩地又催促：“快些！別磨蹭。”

“督公你這是？”楊明順簡直懷疑督公是不是在萬歲那兒挨了訓，以至於氣得神智不清了。在江懷越那狠厲目的迫視下，他嚇得一哆嗦，戰戰兢兢抬起手，可怎麽也打不下去。

“沒用的東西！”江懷越低叱一句，拂袖顧自朝前，在踏進昭德宮之前，用力了自己一耳。

許久沒挨打，這一掌下去還真有些疼。

昭德宮有侍低著頭快步迎來，離他尚有一段距離時謹慎停下，吞吞吐吐道：“江廠公……貴妃娘娘不適，請您改再來。”

他抬了抬眉，道：“不適？太醫怎麽還沒來？”

侍神尷尬：“這……正打算差人去請……”

“是嗎？既然如此，我就更應該前去探。”他斜睨一眼，徑自大步而。侍著急萬分地跟隨其後，卻不敢阻擋。

平日笙歌款款的昭德宮今格外安靜，江懷越一路，侍宮皆斂聲屏氣退避兩側。經北廊下行至寢殿前，他在門外整束裝，向裏邊恭謹問安。隔了一會兒，才有宮出來朝他做了個手勢，將他請了進去。

玉簾幔層層低垂，他才在簾幔前站定，裏邊便傳來冷哂聲：“你現在膽子越來越大，連我的昭德宮都敢闖？也怪我這裏都是一群廢，還養著他們有什麽用？！”

跟隨他進來的那個侍自知失職，嚇得臉發白抖。江懷越低著眼簾，溫和道：“臣也是聽聞娘娘不適，一時焦急才不顧勸阻……”

“滿花言巧語以為我會信？！”簾幔忽又響起雀鳥撲簌聲，榮貴妃提高了嗓音嗬斥，“還不滾進來？！”

他角微微一揚，起玉簾低進去。

金輝自菱花窗間斜斜進，落在十二曲仕雲母屏上，浮出變幻綺麗的影。

人榻上碧翠錦墊橫陳，榮貴妃斜倚其間，聽到他進來隻冷淡道：“有話在先，你要是為萬歲來的，就即刻滾回去。”

“臣來探娘娘，跟萬歲有什麽關係呢？”他笑了笑，見臨窗的宮正心侍弄著鎏金鳥架上的華鸚鵡，便隨意道，“幾日沒見，翠琉璃越發俏麗了，不知可曾多學幾句巧話？”

貴妃冷笑：“誰送的鳥兒誰還不知道底細？撲翅飛毫無長進，中看不中用！”

他不急不忙走到鎏金架子前，朝著鸚鵡輕念幾句，紅翠相間的鸚鵡便晃著腦袋喚著“娘娘風華絕代”。貴妃其實已經年近四十，盡管妝容致，還是留不住芳華青春。可這話畢竟誰聽了都順意，不由斜飛了眼角盯他一瞬，直起道：“就你心眼多！”

“翠琉璃在送來前就學會了這句，要是近來不開口，想必是見娘娘心低落，因此也不敢聒噪。”江懷越這才來到人榻前，彎腰低聲，“娘娘心裏有什麽不舒適的，盡管講給懷越聽，懷越一定竭盡全力為娘娘解除煩憂。”

貴妃支著扶手看他，眼前人分明有顆玲瓏剔心，眼神語聲卻盡顯純良。才想刺上幾句，卻又見他臉頰上有紅痕，不由擰起雙眉：“臉上怎麽回事？”

他微微一怔，神有些不安。貴妃見狀屏退了旁宮。“難道在這宮中誰還敢打你不？”

江懷越歎了一聲，自嘲道：“雖蒙娘娘重，可臣畢竟隻是宦，宮中貴人眾多，一時惱怒責打過來也不是不可能的。”

貴妃聽了更覺驚訝，眉間慍怒一盛：“莫非萬歲因為我近日不給他好臉，就遷怒於你了？！”

江懷越連忙跪在榻前：“萬歲仁厚，斷不會有此責罰。隻是……”他越是吞吞吐吐，榮貴妃越是心焦，連連追問之下，江懷越才將高煥被抓，惠妃慍惱之事簡述一遍。榮貴妃聽到惠妃竟因此打了江懷越一掌，將手邊錦墊一擲，起怒道：“好大的膽子，敢打我的人！以為近來被皇上臨幸了幾次，就能爬到頂尖了嗎？！”

“娘娘切莫發怒！臣不過是個奴才，不值得娘娘為此氣壞子。那高惠妃近來確實頗恩寵，因此驕橫起來，一時氣惱出手，臣也隻好忍辱著便是，原本不想讓娘娘知曉的。”他頓了頓，又歎息道，“娘娘實在氣不過，也隻能等萬歲置了高煥等人之後，再……”

“等什麽？”榮貴妃冷笑，“萬歲心慈手，近來又被那群大臣們鼓著想要子嗣，要不然的話怎會讓恃寵而驕？隻不過也是個不爭氣的，好幾個月都沒見靜，居然不知安分，還敢出手打你。這筆賬我記在心裏了，日後必定不放過！”眼風一厲，又盯著江懷越道：“還有你這狗奴才，口口聲聲盡忠於我，可皇上前些迷上南方來的一班教坊，你日日作陪，竟不來稟告！”

終於出慍惱的緣由，江懷越才算鬆了一口氣。

貴妃火辣，高興時親昵有加，發火時翻臉就翻臉，萬歲卻偏偏離不開。隻是皇上已年過三十還未有任何子，朝中大臣們早就對貴妃看不順眼，紛紛上奏稱其霸寵後宮，規勸萬歲要以後嗣為重。也難怪最近冷語，知曉皇上多聽了幾次清樂便耿耿於懷，甚至對皇上的盛相邀也置之不理。

“娘娘原來是為這事煩惱。”他眼睫低垂，角是謙恭溫和的笑，“萬歲召見那些教坊樂，其實是想挑選幾首典雅的曲子，令們好生演練，在太後壽誕時獻曲助興。娘娘也知曉，太後是揚州人士，離家已有幾十年，若能聽到鄉音曲詞，必定心大好。”

“你的意思是我錯怪了他？”貴妃臉一沉，“平素怎麽不見那麽孝順？懷越，你是在替他遮掩！”

“臣怎有膽子欺騙娘娘……”他又是好話盡，眼見貴妃的神有所緩和，便不失時機地提及番邦進貢來的駿馬。貴妃漸漸起了興致，抬手表示午後打算去馬場觀賞一番。

江懷越見心好轉，陪著了會兒話之後，借故先去馬監準備，這才躬告退。

才出昭德宮，他隨即招來楊明順：“去乾清宮，跟餘德廣知會一聲，就貴妃娘娘午後要去馬場。”

楊明順接令要走，江懷越又示意他停步：“還有，讓萬歲記得，前些召見那班樂是為了給太後壽誕選曲。去吧！”

楊明順起先還不懂，想了想才明白過來，立即趕往乾清宮。江懷越則上了轎子，又去往本就屬他統領的馬監，為午後製造貴妃與萬歲的“偶遇”安排起來。

待等底下人將一切布置到位，楊明順正巧跑著回來，進了值房上前回複：“餘公公已經把消息告訴萬歲，萬歲高興得很，忙著人給獅子貓梳洗打扮，是下午要帶它過來。”

江懷越角微，似笑又非笑，眼睫卻垂落，有幾分譏誚意味。

楊明順沒看清他的神，繼續笑盈盈地道：“督公真是為大事碎了心，就連萬歲爺和段娘娘之間也不得您調和化解！要我呀，今兒萬裏晴空的，虎娘子踩著碎步跑到馬場，娘娘見了肯定歡喜，笑一笑就忘記了煩惱，萬歲再悄悄一麵，這幾的別扭全消散！”

他坐在那兒看看這子：“順兒，你倒是對那些的東西懂得越發多了。”

楊明順臉上的笑容當即收斂，舌頭大了起來：“哪、哪裏……我這不是胡想嗎？”

“行了。我還得留在此等萬歲和娘娘駕到，你先回西廠看看審問得如何。”

“是。”楊明順見江懷越站起，忙跟在一邊，“其實吧……要是這件事都給督公一手理，高煥不管招不招都是個死……”

他揚了揚眉梢：“我倒是希速戰速決，可你且看著，朝中那班臣子不得又要囉嗦。我知道他們信不過西廠，這才留了那作為人證，你回去時候也問一問，看姚康是否將調|教妥當。”

“督公的意思是，那班酸人還要多管閑事？”

江懷越拈起桌上那一疊供詞，淡淡道：“管他呢，我既已下手，就收不得了。”

*

當日他悄悄引了萬歲來到馬場，見其與貴妃搭上話後，便又匆忙趕回西廠。坐在堂中一道道命令發出，番子們洶湧而去，不到半日時間已拘來參與買賣職的員。那幫人平日裏俱心高氣傲，如今一個個被掉服戴上枷鎖，絕呼號有之，麵如死灰亦有之。

這邊正忙著再行審訊，那邊果然傳來消息。多位朝臣聽聞此事後義憤填膺，認為這案子牽扯甚廣，不該由西廠來辦，並江懷越完全是公報私仇借刀殺人，閣劉學士甚至已放出話來，打算找皇上以死相諫。

江懷越聽到之後卻沒出張神，隻是繼續叱令手下嚴加拷問，又人將相思帶來。

自從他離開後，相思一直被關在刑房，耳邊全是各種慘，抱著雙膝躲坐在牆角，心頭惴惴惶恐。當姚康的手下來拖出去時，耗盡力氣掙紮不得，隻覺自己渾無一不痛，幾乎要死了一般。

“督公在上，還不下跪？！”番子抬腳在間一蹬，踉蹌著跌跪於地，手撐著冰涼磚地，再不敢抬頭。

江懷越微蹙了蹙眉，揮手讓番子們都退了下去。

屏風隔了線，遠的拷打聲仍時高時低地傳來。桌案邊的茶爐燒得正暖，煙紗靄靄升起又散，倒是為這一方地籠上幾分水意潤。

相思瑟瑟匍匐，不知他又為何要見自己。

江懷越慢慢走到近前，低下眼睫一眼，看到額頭上新添一道痕，問道：“姚千戶教訓你了？”

“沒……沒有。”

“那傷怎麽來的？”

攥著手指，一顆心好似在半空被繩索牽拽住，唯恐又錯了什麽：“……是他們將奴婢推進牢房時候，奴婢自己不當心撞在鐵欄上。”

他沒再追問下去，卻從袖中取出一方絹製白帕，遞到麵前道：“先用著，等會兒讓人給你敷藥消消腫。”

這忽然溫和的態度讓相思嚇了一大跳，眼神猶豫，怎麽也不敢手去接。

江懷越將白帕扔在前，皺了皺眉：“你總是這樣膽怯畏？還在教坊待了那麽多年，都是在渾渾噩噩做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