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在地上的相思聽了這話，又怕又悔，低著頭不敢回答。姚康見江懷越顯然心裏不悅，便目兇狠道：“督公，我看這丫頭留著也是累贅，既然已經按下手印，是不是索把給……”

江懷越本已走到門口，聽了此話忍不住回頭：“姚千戶，你除了殺人滅口還會點別的嗎？”

姚康一愣，持著鞭子誠惶誠恐：“屬下也是怕留下給督公惹麻煩……”

江懷越瞥視一眼，見相思瑟瑟發抖地匍匐在地，再不什麽就走出門去。楊明順隨其後，臨出門前回過頭叮嚀：“你可別擅作主張。督公既然現在不殺，必定是還有用！”

*

江懷越帶著楊明順離開西廠時，雲層間才剛剛出幾白亮。

馬車很快驅馳至西華門，他在那裏依照慣例換乘了轎子後，方才真正進煌煌巍峨的紫城。沿著宮牆靜靜行進，途經儀殿後轉而向北，過了許久才臨近廷正殿。

轎子在老地方停下，他整頓蟒袍後下了轎，抬頭去已明。

初秋清晨微霜生寒，晨曦勻灑間，乾清宮琉璃寶頂浮金躍華。

他讓楊明順在原等候，獨自向乾清宮行去。才到近前，就有一名五十開外的侍步履匆忙地從宮中出來，遠遠見了他，更加快腳步下了臺階。

“江廠公來的正巧，萬歲今日不早朝，才讓老奴遣人去傳召您宮。”餘德廣一見他，就做了個延請的手勢。江懷越拱手作禮，似是隨意地問道：“不知萬歲有何急事要召我覲見？”

餘德廣笑了笑，一邊引著他往上行去，一邊道：“您是聰明人，必定是知道了什麽才一清早進宮，哪裏還需要來問我呢？”

江懷越亦一哂，便也不再多問。倒是餘德廣斜瞅他一眼，又顧自歎道：“今兒也不知怎麽了，一大早惠妃就來求見萬歲，看上去焦急萬分……”

江懷越腳步微微一緩，這餘德廣在乾清宮當差多年，不管風雲變幻始終在皇上邊伺候。就算黨爭時候暗流疾湧互相傾軋，他仍是不輕易倒向哪一方，如今流這口風，倒像是有意示好。

他便順應時機蹙眉低問：“原來如此，現在惠妃娘娘還在乾清宮？”

餘德廣抬了抬細淡的眉，側過頭輕聲道：“萬歲那時還未起，老奴怕貿然稟告有所驚擾，便讓娘娘暫且先回……起來，萬歲昨夜都沒睡好覺，心甚是煩惱。”

江懷越心中有了分寸，向餘德廣道謝之後，由侍引領著了乾清宮。

*

踏寢宮到了君王，他竟是微微一怔。

承景帝麵不佳，臉頰上居然還有數道淡淡痕，龍榻邊則趴著一隻長尾蓬鬆的獅子貓。那貓兒見他進來隻瞥了一瞥，又翻了個繼續睡覺。

“高煥到底是犯了何事？”承景帝沒等他開口就先不耐煩地問，“惠妃一大早就來朕寢宮門前哭哭啼啼，你題大做抓了的弟弟。”

“臣也正是為此事而來。”江懷越行禮過後起側立，恭敬道，“從昨日午後至今，臣與手下們一直在審著高煥，雖然事還未了結，但大形已有了眉目。”

罷，從懷中取出數份文書呈送到了皇帝麵前。承景帝起初還有些愕然，待等翻閱完那一份份商人的供詞之後，臉越發沉：“朕是看在惠妃的麵子上才給了他這個職位，他竟敢如此肆無忌憚！”

他蹙著眉道：“錦衛向來要從良家子弟中挑選人才，高千戶收人錢財為人辦事，卻將毫無手的商戶子也安置到南北鎮司各。這些富家子弟在鎮司中遊手好閑，早已有人暗中不滿，卻不敢直言……”

“早已知曉的事為何不上報？連錦衛都能被他任意安排，還要你西廠何用？！”皇帝然大怒。

江懷越神一肅，道：“臣在數月前就發現了蛛馬跡，一直都派人暗中盯著。昨日得知他強搶府，便趁勢將其拿下。”

“那他現在可曾認罪？”

“還未……”江懷越話才了一半，承景帝已上下打量他一番，寒聲道，“朕聽你近期帶著西廠番子下手頗狠，先前查辦工部侍郎一案，就有人議論是屈打招。”

江懷越揚起秀眉，又屈又驚：“臣辦事都是謹遵聖意，怎敢瞞過海？不過有些人不肯認罪，番子們隻能施了些許刑罰，也是無奈之舉。”

話間，已取出一張寫得麻麻的供詞，躬獻上：“萬歲，高煥雖不肯承認，但證據確鑿。既有商人們待的遞送財詳，又有在他府中親耳聽到他和宋引商談再向上級行賄之事。這是那的口供，已經按了手印做不得假，現在就在西廠，萬歲隨時可以派其他員前去提審。”

承景帝皺眉接過那供詞，看過之後下越發拗，江懷越知其心已怒火中燒，便上前一步：“據臣所知，高煥安排進錦衛的商戶子弟中，有兩人曾在山西時為非作歹，鬧出過聚眾|民婦的醜聞，卻都被高煥與其他人遮蓋了過去。”

“豈有此理！如此喪失德行之人怎能進錦衛？”承景帝氣惱至極，發狠將文書扔到桌上，“還有哪些人也和這事有關？！”

江懷越略一思忖，出了七八個朝臣姓名，甚至還包括了去年剛上任的錦衛北鎮使周旻。承景帝震愕道：“周旻的祖父、父親都曾任錦衛同知，他居然也會貪圖利，與高煥沆瀣一氣？你可查實了？”

“僅憑高煥與那些千戶還做不此事，周旻即便並未真正出麵，定也是收了好，對他們的行徑睜一眼閉一眼。再者，臣現在審問出來的隻怕還隻有十之四五，另有不商賈並不在京城居住。昨夜臣已派兩位百戶帶人趕往山西拿人，要等真正抓了那一幫晉商，才可確切得知到底送出了多銀兩珍寶。”江懷越頓了頓，低著眼簾道，“最後的數目……恐怕超出萬歲意料。”

承景帝重重呼吸了一下，站起來來回踱步，背在後的手指攥得極。江懷越知道他心焦灼，便又道：“若萬歲覺得周旻斷然不可能貪贓枉法，那臣就先不去他。隻不過，他上任後行事過分獨斷，朝臣之中自然會有人上本彈劾……”

承景帝停下腳步好似出神，最終回過頭盯著他：“此案必得嚴查，但行事切勿過火，你也知曉那群酸儒盯著你的舉。”

“謝萬歲提點！臣定會謹慎心，不讓萬歲為難。”江懷越隨即下拜，語聲清朗。

他眉宇間恭順誠摯，心早已了然。

——皇帝終究還是按照他設想那樣做出了決定。

這一批員雖分布於南北鎮司以及六部各，細究起來，或多或都曾對皇帝奉違。即便沒有此事，承景帝遲早也會尋其他緣由發落了這群不識時務之輩。

既然如此，何不趁此機會先一步下手，既不痕跡迎合了聖意，又可拔除對西廠不滿的高煥一脈。

隻不過……宮中還有個惠妃……

才想及此，門外傳來餘德廣的聲音：“啟稟萬歲，惠妃娘娘又來了，懇請萬歲見一見。”

承景帝想起惠妃那弱含愁的模樣，以往還會覺得梨花帶雨，如今卻隻覺心煩。不由得一抬手：“讓不要再為此事來打攪朕，若是高煥自清白，也不會被抓進了西廠！”

餘德廣應了一聲便退下，江懷越適時保持沉默，原本趴著的那隻獅子貓卻昂起腦袋，喵喵的喚起來。皇帝正心事重重，不曾加以理會，獅子貓居然發起火，撲到了他腳邊不停抓撓。

“你也學他們要欺到朕頭上了？！”承景帝立起眉朝它嗬斥，獅子貓卻氣呼呼地跳到桌上，險些將那疊供詞撕碎。江懷越連忙將它一把拎起：“萬歲，這虎娘子……莫不是從貴妃那裏逃回的？”

“……哪裏是逃回的!”承景帝終於忍不住嗟歎，“你也知道，朕昨日本來相邀貴妃一同騎，可卻沒有興致。待朕騎完畢後去昭德宮，非但閉門不見，最後還把朕送給的虎娘子給趕了出來！這貓在那裏待得久了，也變得飛揚跋扈，竟連舊主都不認了。”

江懷越瞥了一眼皇帝臉上的痕，心底含笑，臉上卻震驚：“萬歲原來是被它所傷！是否需要臣找人馴服虎娘子？臣知曉有幾位侍對貓狗習極為了解，保準能讓它改邪歸正。”

“對付貓有什麽用？！”承景帝見獅子貓在江懷越手中反而服帖溫順，睜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忍不住重重地薅了一把，慍怒道，“貴妃已經數日未給朕好臉，你既然來了就去問問，究竟想要怎麽樣！”

*

江懷越離開乾清宮沒多遠，楊明順就已帶人迎上來。他坐進轎子，吩咐前往貴妃所在的昭德宮，楊明順跟在轎子外麵道：“督公這些忙著公務，都沒去拜見貴妃，娘娘定是想念得很。”

他卻蹙了眉，萬歲了釘子就讓自己前去周旋緩和，等會兒不得又要麵對榮貴妃的冷。

楊明順聽他沒回應，才想繼續打探，卻見前方拐彎停著一駕坐輦，其上薄紗輕垂，有人端坐，兩側侍宮靜立，像是有意在那等候。

“督公……”楊明順湊近轎窗，江懷越抬手起簾子了，隨即停轎走下，向那坐輦中的人拱手：“惠妃娘娘，您怎麽還沒回轉？”

垂紗之後的惠妃語聲幽冷：“我是要在此等著，瞧瞧江廠公到底什麽時候才能出乾清宮。有您在，萬歲都不容我覲見了。”

江懷越笑了笑：“娘娘此話過了，臣哪裏有那麽大的本事能左右萬歲心意？”

惠妃冷哼一聲，兩旁的宮撥開坐輦垂紗，顯出那標致卻憔悴的芳容。

“我也不再兜圈子，高煥曾經對廠公有所不敬，是他意氣用事。”惠妃強了心頭恨，搭著宮的肩頭下了坐輦，沉著臉朝江懷越做了個禮，“廠公若記恨，我在此代替他向您陪個不是。我隻有他這一個胞弟，廠公氣消了就請鬆一鬆手，不必將事做絕。”

晨輝映照在發間金釵，漾出點點刺目的。江懷越的視線落在那明顯還含著怨忿的臉上，隨即又垂下眼簾，輕緩了語氣道：“娘娘想必是誤會了，其實之前萬歲應該已經讓餘公公轉告您，高千戶此次被抓，實在是事出有因。娘娘怎會將此與私人恩怨聯係起來？若臣真是這樣公報私仇，又怎能在萬歲麵前過得了關？”

“真是能會道顛倒黑白！”惠妃咬了牙，迫近至他前，目生寒，“你休要拿萬歲來做幌子！我好話已經過，廠公要是還不肯收手，難道真要撕破臉相見？”

他看著這個厲荏的人，無所謂地道：“娘娘願意怎樣就怎樣，臣得罪的人已經數不勝數，也不缺娘娘這一個。隻是……”見惠妃氣得兩眼冒火，江懷越又揚起眉梢，“娘娘應該想一想，您現在這樣做，究竟是在幫令弟，還是在將他往黃泉路上推？”

“你！”攥了手中錦帕，憤怒的目幾乎要他穿，“你要是真敢害我弟弟，我……我定與你勢不兩立！”

這無關痛的威脅在江懷越眼裏完全沒有作用，他似笑非笑地回道：“臣是奉旨辦事，娘娘若真要執意維護令弟，豈不是也要與萬歲決裂？到那時，隻怕往昔聖恩再濃，也要落得淒涼下場……”

“猖狂人！”惠妃再也克製不住緒，揚起手便往他臉上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