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心翼翼地將蓮花青瓷碗送到近前，他卻隻道：“放著吧。”

這架勢似乎是不想讓留在旁邊伺候，相思遲疑了一下，輕聲道：“大人要不要先嚐一下？要是滋味不合心，奴婢便端回去他們重做。”

斜倚著的人睜開清眸又掃視一眼，這才靠在錦墊上坐直了些。連忙屈膝遞上潔調羹，他接過瓷碗嚐了一口，雙眉微蹙，“放的什麽？一藥味。”

相思道：“應該是加了清熱解酒的苦參，近來樓裏好像時興添加藥材的做法。”

他將瓷碗擱在幾上，相思審度著他的神，聲道：“大人不喜歡這種嗎？奴婢可以為您做南方口味的醒酒湯，取青梅、百合、梨子、糯米煮製，再加白醋，滋味是酸中略帶清甜。”

“不用了，我並沒喝醉。”他側著臉想了想，“你是南邊的？”

“老家南京。”頓了一下，局促道，“才剛來京城不久。”

他還是斜倚在那兒，漫不經心地問：“以前住在南京哪裏？”

低垂了濃的眼睫，聲音極：“……秦淮河畔的富樂院。”

這一回他沒應聲，過了會兒才慢慢道：“聽過……我倒也在南京待過一年，隻是那時候還年。”

他這不冷不熱的樣子，相思一時沒能接上話。於是那人又顧自躺了回去：“沒別的事，你退下吧。”

了手指，深深低著頭站在屏風旁，並未挪半步。

那人等了一會兒，見這姑娘沒有要走的意思，不由皺了眉道：“沒聽到我的話嗎？這裏用不著你伺候。”

心跳加快，索豁出去了，抬眸著他：“請問……大人可認識北鎮司的高千戶？”

他微一怔，冷哂著反問：“高煥？問這做什麽？”

相思一下子跪拜在榻前：“奴婢的親姐姐是輕煙樓的舞，因不適無法侍奉前去玩樂的高千戶，沒想到因此與他起了衝突，慌中將他刺傷。高千戶怒極之下責打了，並把拖出輕煙樓，也不知到底帶去了哪裏……奴婢求告多方無果，已是心急如焚，大人若是與他相識，奴婢鬥膽懇請大人為奴婢姐姐句話，求求高千戶放過吧！”

這番話罷，已匍匐不起，雙手撐地微微發抖，又生怕對方慍怒，便連連叩頭。

倚在榻上的男子沒有作聲，過了片刻，才慢慢地坐起，撣了撣銀紋爍爍的曳撒下擺。

“求我去？”他念了一遍，好似聽到了古怪又意外的話，反問道，“你知道我是誰？”

相思伏在他裾邊，背脊上已滲出冷汗。抬頭看他一眼，很快又惶地低首：“奴婢不知道。”

“不知我是誰，就敢來求我辦事，好大的膽子。”他嗤笑一聲，整頓了衫負手站起，“素不相識的，我又為何要幫你？”

傲慢的姿態讓相思幾乎無地自容，可是還不願就此放棄，攥著塗抹蔻丹的指尖，道：“奴婢自知份卑微，論理本求不到大人……但姐姐是我在世上僅存的親人，照顧我多年，如今奴婢願意傾盡所有救回來。”

字字容，他卻隻慢慢踱到屏風邊，著上麵的百鳥朝。

“傾盡所有……你有什麽？”

相思深深呼吸了一下，孤注一擲啞聲道：“奴婢拿不出多金銀珠寶……隻有這子，願意……獻給大人。”

屋中一片寂靜，窗外風雨飄搖，斜的桃枝輕輕重重地撞在窗欞間，晃出變幻的影。

那人背對著，沒有一回應，片刻後才側過臉。

錦繡斑斕的彩屏風前，是他不含的無瑕姿容。幽黑深寒的眼睛過來，似冰刃層層剖開心描畫的妝容。

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錯了什麽，他的眼裏沒有任何緒，卻讓人如墜無盡深淵，慌不知所措。

過了許久，他才冷冷著：“你的子，很值錢？”

相思咬著，覺他是在鄙夷自己的份，區區教坊司的要用子作為答謝籌碼，也許在他眼裏本不屑一顧。

盡力使自己從容平靜，跪行到他麵前，慢慢地下了上的衫。

輕委落於地，隻穿著杏白綴紅穗的抹，襯出如玉。盡管還是夏末，在外的肩臂卻到一陣陣發寒。

相思又深吸一口氣，揚起臉定定地看著他：“大人，我還是完璧。”

幽暗室陷寂靜，兩人呼吸幾乎可聞。離他那麽近，青斜落肩頭，盈盈秀目似清水洗濯，有深藏難掩的哀傷，又有令人心悸的祈求。

他那沉寂的目落在上，很快又移開。

“我沒騙您！”唯恐被嫌棄，拽住了他那曳撒下擺，低聲急切，“我在秦淮的時候年紀還，姐姐用自己護住我多年，才讓我保住清白……大人若不嫌棄，奴婢一定好好侍奉您……”

可他還是冷漠地低眸：“鬆手。”

相思呆滯地看著他，他一用力，竟將曳撒自手中回，不留一餘地。

如被冰水澆淋，從他的作中讀出了厭惡，心妝扮並不能博得這在高位者的毫青睞，是想得太簡單？還是在他眼中，教坊司的子們都隻不過是酒宴間的玩，就連沾一下都會髒了手？

“出去。”他背過子，隻拋出這兩個字。

“大人！……”

“滾。”

恥辱的淚水一滴一滴落下來，先前強撐的力氣瞬間消散。相思不想在他麵前再丟臉，可最終還是忍不住伏在他畔，哭得不能自已。

外麵的姚千戶敲著門扉，心翼翼地詢問是否出了什麽事。他站在原地，沉聲道：“沒事，雨聲了些，人準備回去。”

姚千戶應了一聲後匆匆離去，相思心如死灰，眼淚洇了青磚石，還伏在地上不能起。他看了一眼，走過屏風後又止步，道：“剛才的事，必須爛在心裏。”

隻是流淚，答不出聲音。他略停了停，隨即推開水榭門扉，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

留在涵秋廳的那群人聽他要走，急急忙忙趕到了前院送行，他淡淡道：“多謝諸位款待，隻是那邊還有許多事務，恕我不能逗留太久。”

盛文愷上前作揖道：“今日有幸認識了大人，改日下一定再登門拜訪。”

他略笑了笑，不置可否，向眾人拱手作別。

出大門後雨勢已，他坐進了早在等候的轎子，這一行便往皇城西麵的時雍坊而去。跟隨在旁邊的姚康問道：“督公，鄒侍郎是特意為新調左軍都督府的那人做引薦的？這姓盛的有什麽來頭，能讓吏部侍郎出麵？”

他在轎中一哂：“鄒縉和他無親無故的，也不知收了人家多好才擺上這一桌。盛文愷前幾年一直在遼海衛，忽能調京城想必是以錢鋪路，或是攀上了權貴……”他頓了頓，又道，“北鎮司的高煥中午前去了輕煙樓，據毒打了一名並將強行帶走。”

“嗬，這家夥越發膽大了！上個月還打斷了如意樓酒保的胳膊！”姚康忿忿不平，“可惜都是些事，收拾不了他。”

“想要收拾他，自然有辦法。你人馬上去查探，是否被帶回他府。還有，那個時間他本該在北鎮司，為何會去了輕煙樓，是否有其他人作陪？凡是能查到的，都給我仔仔細細搜羅個遍，一訊息都不準掉。”

“是！”姚康當即招手喚來隨行的番子，叮嚀幾句後，那番子便飛奔離去。

姚康原先也是北鎮司的錦衛，素來與高煥不和，自從調任到西廠做了掌刑千戶，總想著尋機報複。如今逮到了時機，兩眼都放出來：“督公真是行事果決、心思縝！不得不讓屬下佩服得五投地！”到此，又俯湊近轎子低聲道，“可依屬下看，高煥打傷個算不上大罪，惠妃到時候再向皇上哭幾滴眼淚，照樣能保全他。不過要是那個被他弄死在府中，咱們再借機把先前挖的料抖出來……事倒是好辦多了。”

他冷冷回應：“怎麽？想找機會把活人變死人？你對高煥倒真是恨之骨，辦他還得搭上個的命？”

姚康忙一臉憤慨：“高煥這廝仗著惠妃是親姐就囂張得很，屬下最瞧不起這種人得誌的模樣。再，他先前還敢對督公不敬，簡直是肆無忌憚！對付他就該下狠招！”

“人得誌……”轎子裏的人整了整襟，漫聲道，“這話高煥也當著我的麵過，放在我上可合適？”

姚康背脊一涼，神即刻僵，吶吶道：“督公，督公怎的……您是能者上位，年有才，跟高煥這種紈絝子弟哪是一回事！”

轎中人似是哂笑了一下，也不知到底是什麽樣的神，“你溜須拍馬的功夫倒是見長，不過盯了他那麽久，也該是時候了。”

淅淅瀝瀝的雨還在下著，姚康著將臉上的雨水與冷汗一起抹去，加快腳步隨於轎側，不敢再多一句。

*

雨勢轉後，鄒侍郎等人也相繼離去，盛文愷在走之前略有遲疑，同行的人見了打趣道：“盛經曆才來了一次淡樓就已經流連忘返？看來這京城裏的姑娘們還真是會勾人。”

“兄臺笑了，在下怎會因此迷心竅……”他連忙找借口掩飾，與人一同談笑離去。

簷下的雨水滴滴答答，嚴媽媽送走了賓客後人找了許久，才在水榭中尋到了相思。

“你去陪著鄒侍郎飲茶的，你倒一去不回，跑到這裏做什麽？！”見相思失魂落魄地坐在屏風後，又一把將春草拽來，“羹湯該你送的，你怎麽不聽話，又讓相思送來？”

春草被揪得生疼，苦著臉直求饒：“媽媽，相思也是沒辦法，想單獨見一見在這裏休息的大人，求他向高千戶……”

“求到沒？人家答應了？”嚴媽媽一看相思那樣子，就知道又被拒絕，用尖利的指甲著的臉道，“我本來都替你想好了，鄒侍郎聽你唱曲，你跟他親近親近，以後也多個倚靠。你卻擅作主張跑到這裏來，怎麽的，看這邊的大人年紀輕長得俊，求人幫忙還挑三揀四？”氣衝衝打量相思，見淚痕未幹，又不由扭住的手臂，“還哭？他對你做什麽了？你可別被人占了便宜卻落不到好，白白丟了最值錢的東西！”

相思本就頹喪至極，被嚴媽媽吵嚷之後更覺頭腦就要炸裂，忍不住掙開去，一句話不回地就往門外走。

“站住！又要去哪裏？！”嚴媽媽慍怒地追上來。相思停在門口，背對著低聲道：“沒人能幫我，我自己去高煥的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