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文愷心頭震驚，這才明白為何見了會有悉之。“你……你怎麽會在此？！還有，你姐姐靜含呢？”

相思哽咽著將之前的事簡述於他，盛文愷半晌怔然：“怎會這樣？靜含……居然會遭遇這些事……”

“姐姐已被抓走好一會兒了，我找不到別人幫忙，卻正遇到了你！”相思滿懷期待，盛文愷卻麵凝重，低聲道：“當年你父親一事，我盛家亦遭牽連，我在北邊軍中待了好幾年，不久前才調京城……”

他眉間鬱不減，相思的心又不微微下沉，此時涵秋廳傳來呼喚，似是有人在盛文愷回去。

“我有要事，沒時間再與你細，等席散後再談。”他回頭了，叮嚀道，“還有，為免節外生枝，先不要在旁人麵前起你我兩家過去的事。”

“可姐姐……”心頭一寒，盛文愷已轉回了涵秋廳去。

挾著雨的風穿廊而過，卷掠起沉墜的角。

站在空的長廊中，心中各種滋味錯纏繞，片刻後才木然退坐在廊下，看雨水連串墜落簷角，打得牆角細草不住。

恍恍惚惚又過了一陣，遙聽有人喚，是春草抱著琵琶，與眾樂相攜而來。眾人看到愣愣地坐在廊下，皆意外，春草忙上前替整了整珠釵，道：“你一直在這兒嗎？裏邊現在要傳喚我們進去呢。”

相思心神不寧，卻又無計可施，隻得接過琵琶，跟在同伴們後緩步了涵秋廳。

*

外麵風雨晦暗，廳暖流溢，廳堂四周的鎏金荷葉燈盞盞點亮，映照出別樣地。

席前有專為彈唱奏樂而設的檀木平臺，珠簾垂落搖搖曳曳，隔未隔間，眾多佳麗已依次環坐。姿容或豔或雅，各有千秋，衫環佩叮當輕響。錚錚然數聲琴起，如泉流破冰，淙淙輕瀉。俄而竹笛悠揚，引來雲中鳥雀，環飛啼。和著瀟瀟風雨，琴笛聲一幽雅一婉轉，時高時低，相融相切。

忽一弦如湧，琵琶聲似珠走玉盤，雨濺琉璃，泠泠灑灑，人心間。

“曉鶯催起意盤桓。對孤鸞。湘簾春雨。楚雲漫。憔悴也東君不管。慵梳綰。一腸斷縈牽。”

相思指如清風拂柳，顰著眉低低唱起。淡金影鋪灑滿地，疏簾輕晃，分隔出地冷暖兩個世界。

“剿不斷靑樓鎖，悄含愁。一春心事付東流……”

躍的燈火讓暈眩，腦海中猶存著馥君被人拖走時的景象。那一地跡斑斑，化為眼前繁華如錦。

席間高觥籌錯，盛文愷神態謙遜地與旁員閑談，並未看臺上一眼。鄒侍郎則用曖昧不清的眼神瞥向，又朝坐在主位的人笑著低語。

那人看起來不過二十出頭，穿藏青銀紋曳撒，戴烏黑玉扣網巾，隻低垂眼睫著杯中酒，自然帶著疏淡倨傲的況味。

“……如蘿附長鬆，將己托枝生。如弦係玉琴，將己和知音。願得不相離，附係有所依。今朝持破鏡，會合總難期。”唱腔低婉，恰唱出風塵為棲棲遑遑。

燈下，盛文愷終於起。相思心頭一跳，期盼他能夠出言相救。

然而他卻是帶著卑微的笑，向那個年輕人敬酒。

那人並未站起，隻抬了抬酒杯淺飲一口，盛文愷倒是將滿滿一杯一飲而盡。

眾人歡笑起來，琵琶弦如玉珠滾碎，相思正唱到“世浮萍莫認真，好將消息付東君。須信萬般都是命，果然半點不由人”，眼前心中景象錯，忍了許久的淚不由落。

紅檀板輕敲，竹笛聲漸低，這一套曲詞唱罷，怕臺下人看到自己落淚，便默默側轉了臉，用琵琶遮住半麵。

*

酒席已罷，狂風急雨卻卷席不已，繚了滿園草木。

眾人隻得暫留不走，嚴媽媽領來的數名佳麗皆依偎在席間盛作陪，一時間旖旎，滿室香豔。相思借口補妝，又去了亭中，過了許久，盛文愷匆匆自廳中出來，張過後才來到亭中。

不能再他姐夫，低頭又喚了聲盛大人。

“靜琬。”他躊躇著道，“高煥姐姐惠妃在宮中頗為得勢，何況我剛才就跟你過，眼下我才到京城，在錦衛裏也沒人朋友，實在找不到辦法搭救靜含。不過高煥畢竟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帶走了你姐姐，應該不會真要了的命，你先不要太著急……也許他隻是將靜含責打一頓，就會放回來。”

“責打一頓？他下起手來狠毒無比，姐姐被拖走時已經渾是傷。您與那些員相識，他們也不認得錦衛嗎？”怕被拒絕，又連忙道，“我不求有誰能強行將姐姐帶回，哪怕是向高煥去個……”

“我如何去跟眾位大人講這來龍去脈？”盛文愷看著，暗含責備之，“還有，你剛才彈唱那段王魁負桂英是什麽意思？莫非是嘲諷我薄負義？場形勢錯綜複雜，又豈是輕易能的？”

“不是不是！那唱段是鄒大人提前點的，我怎麽會有心借著曲子嘲諷您……”心急慌忙地辯解，唯恐盛文愷也棄而去。他重重歎了一口氣，很是無奈地從袖中取出一錠銀子，塞到手裏，“算了，這銀子給你，要是靜含能回來，替我為買些傷藥，隻是不要告訴旁人。”

相思如遭一擊，強把那銀子退還給他，“我不要這錢，我隻怕罪，怕……回不來……”

“我並非不念舊，可形勢如此，又有什麽辦法？！”盛文愷目難，頓了頓道，“你……自己珍重。”

呆呆地站在那兒，雖然早有一心理準備，可看著他默然離去的背影，先前那僅存的希一下子破滅碎，隻覺孤立無援到極點。

暴雨如注，淚眼婆娑，卻又聽到涵秋廳那邊大門一開。

惶惶然轉，朦朧的視線中，有人從裏麵走出，藏青曳撒因風掠，網巾飄帶颯颯飛揚。

邊的隨從立即為他撐起油紙傘，他低語數聲後，在兩名淡樓廝的引領下往宿雲池那邊行去。

又過了一會兒，春草從涵秋廳裏匆匆出來，走過時到黯然獨坐的相思，驚道：“你怎麽坐在這裏？我們還以為你去補妝……”

相思無言地搖搖頭，春草勸解道：“快些回去吧，不然媽媽又要人來找你。裏麵那群大人們正興起，看樣子一時半會兒不會走。”

可是相思想到盛文愷還在裏邊，不願再進去尷尬麵對，便問春草要去哪裏。

“去廚房他們端醒酒羹湯來。”春草轉了轉眼眸，聲道，“那位穿藏藍曳撒的大人好像不喜歡熱鬧，喝了幾杯酒之後是有些累了，就去宿雲池邊水榭休息。媽媽我等會兒給他送去。”

相思心神不定，想到眾人對他的恭謹態度，忽問道：“你在裏麵可聽出他是什麽職？”

春草搖頭納罕：“不知道呢，其他人都互稱名，什麽侍郎經曆員外郎的，唯獨那一位，他們隻稱他為大人……”轉了轉眼珠，“但我卻聽到有人稱跟在他邊的為姚千戶。”

相思一震：“千戶？那個為他撐傘的高個子？”

春草忙稱是：“剛才不是也一路送他去了水榭嗎？能讓千戶作為下屬的，估著應該是南北鎮司的大？別看他年紀輕，居然已經那麽厲害……對了，那個高煥不就是錦衛的嗎？不定他們還認識！”

才剛剛罷，相思已站起來。“春草，你先去廚房，我等會兒就來。”

“你不回涵秋廳？”

低著眼睫，目沉定又哀涼，往前行了幾步，低聲道：“我去補妝……換一衫。”

*

一陣風一陣雨，橫斜了樓畔枝葉。相思獨自坐在了妝鏡臺前，深吸一口氣後，打開了妝奩匣子。

香綿拂麵，膩妝猶帶著紫茉莉芬芳，畫柳眉，點絳，銅鏡中映出荷般清皎容。流雲花鈿綴在眉心，垂眸，在鏡前換上了輕纏枝花的朱紗褙子，潔白潤的鎖骨間墜著玉片花苞，轉間腰肢嫋娜，曳湘水拖八幅秀。

一步步下了樓，早先還豔的石榴花紛紛灑灑落了遍地，嫣紅花瓣跌在積水裏，浸出細細碎碎殘蕊。

在長廊那端，春草早就等候，從其手中接過托盤，不敢多看一眼，旋即默然離去。轉過彎，已能到宿雲池畔的水榭。風雨織間，滿園蒼綠映出朱簷一角，水榭前原本澄碧如玉的池麵漾碎起伏，有一種顛倒眾生的淒豔。

風穿過長廊，相思端著托盤迤邐而行，湘水隨風輕拂，步履卻沉墜好似跋涉千裏。

抬頭，前方便是幽靜的水榭。暗，門邊隻有那個千戶佩刀守衛，雕花木門閉著，裏麵並無燈火。

躊躇了一下，那材高大的男子便皺眉喝問：“幹什麽的？”

“奉媽媽差遣，來給大人送醒酒的羹湯。”略彎了下腰，唯恐被拒絕在外。

男子打量幾眼，側推開半扇門，示意。心跳如鼓，低頭悄然進了水榭。

堂線晦暗，原先那些人飲茶的地方已被收拾幹淨，正堂裏空空並無人影。站在門口怔了怔，隨即向左側座位後方。

紫檀雕花嵌螺鈿百鳥的圍屏寂寂展立，相思謹慎地上前一步，隔著屏風輕聲道：“大人可是在裏邊休息？奴婢是來送醒酒羹湯的。”

屏風後寂靜無聲，過了片刻才有人低應了一聲：“進來吧。”

這聲音聽上去讓人覺得有些單薄清寒，無暇多想，端著托盤嫋嫋轉過屏風。

圍屏隔斷出別樣的幽寂，多寶槅子間各式瓷玉雕靜潤巧。窗下有黃花梨描金榻，那人闔目支頤斜倚著，聽到進來，也隻看了看，便又閉上了雙目。

暗淡的室，那一藏青曳撒更接近於墨黑，唯有繁複盤結的銀線雲紋細碎生，更襯得人如沉玉，秀逸孤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