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火車駛過京津鐵路，蒸汽機替噴黑白濃煙，仿佛平地飛行的巨龍。

仇庚注視窗外風景，大平原上麥子長勢正旺，白楊樹在烈日下烤蔫了，大雁從太行山飛向渤海。

古人，父母在，不遠遊。如今，仇庚的父母已不在了，便要涯孤旅？

九歲男孩，腰纏白布，帶重孝，眼眶紅腫，心口藏著一枚玉墜子。

打開昨晚媽媽為他準備的皮箱，看到兩個生梨——原來不是生離，而是死別！他啃了一口生梨，把另一個塞給對麵的男人。

葉克難婉言謝絕，他已換上巡警探長製服。左臂纏著繃帶吊在頸上。他的肋間掛著巡警佩刀，腰裏別一支左手槍，全屬日本樣式。當年高等巡警學堂，由日本浪人川島浪速任監督，將日本警視廳那一套照搬到北京。

德租界將滅門案作為重大案件理。按照不平等條約，中國政府在租界無司法權。幸好有攝政王的手書，葉克難帶走了唯一的目擊證人，仇庚。

那些刺客來者不善，神通廣大，極有可能再來第二波。葉克難服了庚，立刻坐火車去北京。仇德生夫婦的，已被德意誌銀行的同事收斂棺，將選一風水寶地安葬。

“你要帶我去哪裏？”

啃完梨，仇庚把果核收在手絹裏，這是德國學校裏不能丟垃圾的規矩。

“你命中注定要去的地方。”

從昨晚起，這個男孩的命運就徹底改變了。

“葉探長，原本我想長大後加海軍，現在改主意了，我想跟你一樣做個偵探。”

“給爹娘複仇？你真以為，探長隻是抓賊的嗎？我老爹跟我爺爺，什麽喪德的髒活累活沒幹過？勸你不要我這行。”

“喪德的事兒？葉探長，你是戊戌年抓了六君子？”

“呸呸呸！”葉克難向車廂四周張，“這種事不要，心被人告！”

午後，火車穿過北京永定門城牆，停在正門前的火車站。

眺大前門和箭樓，風景又不同於津，尚停留在兩個世界的替。蒙古來的駱駝隊魚貫進城門，大柵欄已恢複熱鬧，賣藝的、耍猴的、兜售狗皮膏藥的、賣兒賣的，更別群結隊的丐幫花子。外國人也視若無睹，西洋貴婦坐著敞篷馬車，撐著傘往東民巷而去。

火車站前張清廷頒布的《欽定憲法大綱》：第一條“大清皇帝統治大清帝國，萬世一係，永永尊戴”，第二條“君上神聖尊嚴，不可侵犯”，熙熙攘攘的人群，沒幾個有心思多看一眼。倒是葉克難與庚停下來細看，探長搖頭：“基本抄襲了日本明治憲法。”

葉克難給男孩買了豆兒和肚嚐鮮。

經過西總布胡同西口，迎麵有個大牌坊，四柱三間七樓寬近五丈高兩丈，東西橫東單北大街。仇庚在牌坊下繞了兩圈，看到漢文、德文以及拉丁文，竟是緒帝頒布的道歉書，為庚子年在此遇害的德國公使克林德致哀。

“原來這就是克林德碑！”

“八國聯軍打進北京，抓住殺死克林德的神機營隊長恩海，德國人在此將他斬首。辛醜條約後，朝廷在原地樹立牌坊，作為洋人戰勝中國的紀念。”葉克難悄悄吐了口唾沫，想起死於八國聯軍槍下的父親，“我打賭這塊碑，十年就會倒！”

“德國會在未來的歐戰中失敗？”

這條街上的人們，十有八九對國外一無所知，不曉得德國與法國是世仇，還以為八國聯軍都是親如兄弟的一家人。葉克難暗自思忖，這孩子注定要為皇陵幹一輩子，可惜！可惜！

到了攝政王府門口，一輛西式四馬車已備好，雄壯的公馬噴著鼻子，馬車夫一派歐洲裝扮。車廂裏收拾得幹幹淨淨，葉克難和仇庚麵對麵坐。馬車向西疾馳而去，京城風景漸漸模糊，很快又回到荒涼原野，這些年饉遍地，子腳下也不能幸免。

馬車碾過永定河，冒出乾隆皇帝手書的“盧曉月”。盧橋欄桿上數不清的石獅子，兩個月前緒帝的棺槨就是自此橋上通過。

“你要去的地方，對大清朝的皇上來，比京師大學堂重要百倍。”葉克難自覺這句話沒有騙人，“好好休息，還有兩百裏路呢！”

馬車趕了三三夜，第四午後，來到保定府易縣山區。除了下車撒尿拉屎，庚未離開過馬車半步。葉克難同樣憋屈，堂堂六扇門傳人，大清國警界英，弄得像《水滸》裏押送流放犯人的公差。

仇庚下了馬車，西太行山脈紫荊關，北枕永寧山，層巒疊翠，鬆柏漫山遍野，古易水發源於此……猶如在腦中畫下一幅完整的地圖。他想起兩千多年前，古燕國的風蕭蕭兮易水寒，不也有慷慨悲歌的念想。荊軻刺秦王所獻的督地圖，正是描繪這一帶的山川形勢。

在德國學校讀書時，老師常講解世界地理，鋪開歐洲地圖，講述德意誌帝國從萊茵河到梅梅爾河的邊界，每當彼時彼刻，庚腦海中便會浮現出真山真水——仿佛阿爾卑斯山的雪峰近在眼前，波羅的海的波濤卷過膝蓋，黑森山中的城堡已矗立頭頂。上機械課時，僅僅看到一張梅賽德斯汽車圖紙，他的眼前也仿佛有燃機滾滾燃燒，汽缸飛速做著活塞運，猶如二十匹狂奔的烈馬而至……

經過一道宏偉的石牌坊，便是大紅門。守門的是八旗兵丁，手握笨重的鳥銃，跟穿著東洋警製服的葉克難相比，如同墓裏挖出的老鬼。

大紅門前的士兵，升起大清的黃龍旗，高唱權代國歌的陸軍軍歌《頌龍旗》——

於斯萬年，

亞東大帝國！

山嶽縱橫獨立幟，

江河漫延文明波；

四百兆民神明胄，

地大產博。

揚我黃龍帝國徽，

唱我帝國歌！

歌聲雖嘹亮，歌詞雖壯闊，仇庚卻全然無。

穿過大紅門，有一條寬闊的主神道，兩邊聳立著石人石馬石大象。見許多黃琉璃瓦的屋頂，便知是皇家的標誌；綠琉璃瓦的建築，則是妃子、公主與阿哥的陵墓。

九歲男孩如出籠鳥，一路著神道上的石雕。雖在津德租界長大，但他從石頭，古、雕像，每每到這些，就會莫名興，以至於想要親手打造。包括德國老師在，大家都誇他有一雙能工巧匠的手。

經過幾座巨大的陵墓，許多著膀子的民工，拉著一車車石料與木頭，看來又有一項浩大工程。群山裏出現一片大工地，便是緒帝的崇陵。旁邊還有崇妃陵，庚子年被推到紫城水井裏的珍妃正等著下葬。

葉克難抓男孩的手，走過塵土飛揚的工地，來到寶頂前的幕帳——這是為保護墓道不被人看見。出示攝政王的手書，他才領著庚進去。四周戒備森嚴，武裝的旗人世代為清朝守陵。終於，他們見著一條深深的墓道。

“別害怕！”

葉克難在男孩耳邊，其實是給自己聽，他也是第一次走進地宮。

墓道兩邊點著燈，與想象當中不同，並非筆直深，而是螺旋形彎彎曲曲的。盜墓賊若想挖到墓道口，絕非易事。走到第一道墓室門前，兩塊重達千鈞的青石板，各雕一尊菩薩立像，外形一男一，男的威武雄壯，的慈眉善目，都是絕世品。過墓室門，葉克難的右手在發抖，仇庚卻並未驚慌。第二道門，依然兩尊菩薩，唯姿態略有不同。

過第三道門，他們聽到鐵錘與石頭的敲打之聲。空曠幽暗的地下，隻有孤零零一個人影，蹲在角落幹活。

“秦海關！”

葉克難了一聲，那個高大的男人站起。一回頭，他被葉克難手裏的馬燈刺到眼睛，連忙低頭：“是管事的公公嗎？”

“老秦，您在地下敲打，是不是耳朵聾了？公公哪有我這麽雄壯的聲音！”

二十四歲的葉克難，怕自己聲音太年輕，被誤認為太監，故意把嗓門，話也冒了幾個髒字兒。

“巡警局的葉探長？”秦海關抬起馬燈，走到他倆跟前，聲音開始發，“人來了？”

“您看看！”

燈照亮仇庚的臉，九歲男孩下意識地擋臉，但被葉克難一把揪住，麵孔對準秦海關。

“北洋！”

秦海關雙腳發，喚出這日思夜想的名字，仔細端詳男孩的臉——這骨架，這廓，這眉眼，尤其目裏彈出石頭般的倔強，果真跟自己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老秦，千真萬確！我已驗過！”葉克難拍了拍孩子的肩膀，“那我就撤了！你們再好好聊聊！我實在不了這地宮的氣……罪該萬死！怎麽能在皇上的福地這話兒？”

“葉探長！墓匠族後繼有人，如此大恩大德，永世難忘，請老秦一拜！”

秦海關跪下磕了個響頭。

“對這孩子好些，他聰明頂，別委屈了他！對了，這是給孩子的信。”葉克難從懷裏掏出一個信封，塞到秦海關手中。他放下男孩的皮箱，轉頭往外奔去。

庚的眼眶裏滾淚珠，覺自己又了欺騙，大聲：“Arshlh！”

衝出墓道時，葉克難竟對這孩子有些不舍：子，我的任務就是將你送到親生父親旁。仇家滅門案後，外麵的世界，對你來都太危險——隻有躲在皇陵地下，才能避開那些刺客。

這裏是你真正的家，命中注定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