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徳租界的月下，海河發出令人沉醉的腐爛味。

巡警局探員葉克難摘下禮帽，出溜溜的前額青皮：“仇德生，你可知道我為何而來？”

仇德生的眼皮直跳，惶恐不安了一整，果然來了！但他還是裝傻，搖頭表示懵懂。

“庚子年，你給德國軍隊做翻譯，認賊作父，為虎作倀，賣國求榮，還想抵賴？”

葉克難縱然年輕，話卻不含糊，中氣十足，擲地有聲。

無聲地僵持片刻，仇德生已雙癱，膝蓋跪倒在地：“這位探長，我承認，我是十惡不赦之徒，隻求以死謝罪，但請不要傷害的妻兒。庚子年，我被德國軍隊強征做翻譯，當時我老母在床，不敢不從，否則全家都要死在德國人的槍子下。我跟著德軍進了北京，協助他們維持治安。”

“狗屁！誰都知道，德國兵最為兇暴，你是幫著一起殘害京城百姓。”

“是，德軍燒殺搶掠，我未能阻止，罪責難逃。到了辛醜年春節，局勢緩和，我悄悄逃離北京，不再為德軍幹活。”

“哼！庚子年的舊事，要是追究起來，菜市口排隊三年都砍不完漢的腦袋！再啦，洋鬼子也不讓我們追究啊！”葉克難話鋒一轉，目朝四合院裏探，“仇德生，你有個獨生子，名仇庚，現在德國學讀書，是不？”

“此事與庚何幹？他才九歲，出生在庚子……”話到這裏，仇德生卻又吞咽了回去，“你？”

“正是！”葉克難已搶進門口，看著書房裏的燈，“下去！你兒子生在庚子年，請問是幾月幾日？生在何地？可有旁人的記錄證明？”

“在……在……”

“讓我替你吧！庚子年臘月，行將是辛醜年正月，你給一群德國兵做翻譯，在皇城腳下的工匠村巡邏，路遇幾個姑娘，德國兵就上前。”

“我勸阻過他們，但本沒用，他們早已視人命如草芥，連我也會一槍打死的。”

“當時有個男人路過，帶著繈褓中的嬰兒，還有一頭母山羊。他想阻止德國兵的暴行，結果被一槍打中膛。德國兵對姑娘們先後殺，帶著在工匠村搶劫的古董回營。而你聽到寒風裏嬰兒的哭喊聲，便生惻之心。你以為那工匠已死，抱起繈褓一看，竟是個健康的男嬰。如果拋下這孩子不管，轉眼就會凍死，或被野狗拖走。而你娶妻多年，膝下無子，看到這孩子分外歡喜，決定抱走。仇德生，謝謝你救了這孩子的命，積了德。你將他抱回津家裏，和媳婦一起將他養大，視若己出，百般疼，取名仇庚。”

“是！”仇德生哆嗦，淚水在眼眶裏打轉，“繈褓裏有塊和田暖玉，必是孩子親生父母留下的寶。”

聽到這個細節，葉克難已確認無誤，悠悠地長出一口氣。

一個月前，京城西路巡警總局探員葉克難，收到攝政王的親筆信，命他火速找回務府用工匠秦海關之子秦北洋。

他皺著濃眉讀信裏容，手中把玩著一個銅墨盒，墨盒上刻有“古硯池中起墨波，右軍書法妙如何。黃庭一卷無多字，換盡山道士鵝”，背後是一幅字“鬼手仁心”，乃是祖父葉行客所傳。

赫赫有名的六扇門葉家，自康熙朝就在順府衙門當差。

鹹年間，總捕頭葉行客，通過蛛馬跡，破獲京城連環殺案，手刃背十三條人命的狂徒，皇帝嘉獎筆——據是當年的懿貴妃後來的慈禧太後代筆的呢。

英法聯軍打進北京，葉行客提著火銃上陣，戰死於正門前。庚子年，葉克難的父親戰死於同一地點，這回侵者換了八國聯軍。

他從高等巡警學堂畢業才兩年，剛過完二十四歲生日，穿著嶄新的黑製服，頭頂黑白線製帽，鏡子裏的他更像留日的學生，不過這裳到底比老爹那酷吏的袍子好看。

不過，攝政王代的任務，純屬瞎扯淡——庚子年的北京城，撞上殺人不眨眼的德國兵，三個月大的孩子，存活的可能微乎其微。

而今這世道，人販子在化日之下擄掠婦兒，上標草當街賣，府都懶得去管。何況就算找到孩子，已長到九歲年紀，如何能證明是本人？六扇門最年輕的傳人，備左右為難，即便找不到活人，也得挖出骨骸來差。難道要從庚子年的葬崗裏，挖出個嬰兒骷髏來糊弄人？

攝政王的書信最後，注明如何辨別秦北洋——

第一，這孩子的後脖子，有兩塊赤胎記，仿佛鹿角形狀。

第二，庚子年丟失時，繈褓裏藏著一塊和田暖玉，稀世罕見，絕不會認錯。

別無選擇，葉克難必須完使命。他跟秦海關見麵詳談過三次。老秦提供了一條重要線索，當年出事的那，德軍邊有個翻譯，是個唯唯諾諾的中年男人。

葉克難從此著手，托了外務部大臣，拜訪德國駐大清國公使館的武，查找當時駐北京的德軍番號，當然早已撤軍回國。他發電報給中國駐德國公使館，傳達攝政王旨意徹查此事，確認有二十多名隨軍的翻譯。

葉克難輾轉數日，找到還活著的所有人，大多住在德國民地青島，數在津德租界。最後一個，就是眼前的仇德生。此人有一獨子，仇庚，生在庚子年，恰好符合條件。

最近兩，葉克難暗中跟蹤觀察——仇庚這孩子不到十歲，個頭比同齡孩子高，奔跑起來的模樣，如同力無窮的火車頭，又像韁烈馬，在中國孩子中鶴立群，與德國孩子相比也不遑多讓。更讓人驚奇的是，庚竟敢當街用德語辱罵德國士兵，足見這孩子膽略超群。

當葉克難敲開這扇門，一看便已完全明了——仇德生材矮，麵孔狹長，塌鼻梁，厚，而且是個病秧子。若庚是仇德生所生，絕不靠譜。

此刻，仇德生夫婦跪在院子裏泣不聲。

他們心裏清楚，今晚起，庚將不再屬於自己。

仇德生著眼淚：“我對庚百般疼，給他擺周歲酒時，按照老法的習俗抓周，擺出各種件，若是抓了四書五經，長大後就是讀書人，抓了青龍偃月刀便是要做武將，抓了算盤珠子必是經商發財，沒想到這孩子竟牢牢抓住個木匠墨鬥，難道將來要做個匠人？現在您過來，他是皇家工匠的骨，果然注定！”

老仇的媳婦雖是流，卻比男人有主見，向葉克難行萬福禮道：“爺，請再留給我們娘倆兒一個晚上。我是庚的娘親，雖不是親生的，但比親生的更心。等到明早上，再把這孩子帶走吧。我保證配合你，不讓庚反抗。”

葉克難想起自己早逝的母親，心有戚戚焉，猶豫一番，便點頭答應。他拍拍仇德生的肩膀：“幸虧你們一家收養了這孩子，我想現在就看他一眼。”

仇德生打開書房，不想讓庚看到自己一臉哭相，躲在門外：“庚，你叔叔來看你了。”

“哪來的叔叔？爹爹，你莫不是又在欺瞞孩兒了？”

庚回頭看到葉克難，燈下這個藍綢大褂的男人，正上下仔細打量著自己。男孩並不怯生，堂堂正正問道：“你是何人？”

葉克難並不言語，在他邊走了幾步，看到書桌上的《三國演義》，仰背出全書最後一首古風：“紛紛世事無窮盡，數茫茫不可逃。鼎足三分已夢，後人憑吊空牢！”

“你是書先生？長得又不像！”庚觀察來人的舉與神，“難道你是——巡警局的偵探？”

竟被這孩子看穿！葉克難也不客氣了，眨眼來個擒拿手，從背後將庚倒。孩子拚命掙紮，力氣大得驚人。葉克難自隨父親練過家拳，又在高等巡警學堂跟川島浪速學過東洋道，三下五除二，剝除庚上，看清孩子脖頸後的兩塊胎記——

赤鹿角形狀，生在頸椎骨兩側，左右對稱，角尖朝上，烈焰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