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墓在看著他。

秦海關認得這頭，認得它頭頂的鹿角，認得它琉璃的眼球。

庚子年，雪節氣，秋風白鹿原。

唐朝大墓地宮，皇子棺槨上，媳婦聲嘶力竭地慘。秦海關也管不了什麽火球什麽臉，哪怕下一秒就被活活燒死，他也要看到孩子的出生。

不曉得是男孩孩？他默默向彌勒佛祖、關聖大帝、後娘娘以及這唐朝大墓裏的皇家貴胄祈禱母子平安。

那頭，再次吐出一團火球，但不是來殺人的，而是幫助老秦照明，觀察人分娩的全過程……

它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與熱量，仿佛在給這孩子的誕生打氣助威。但人生孩子的痛，是人類痛苦的最高值。媳婦並不在乎地宮，也無所謂躺在唐朝的棺材板上。哭著用山東話：“當家的，對不住，這回俺是過不去了。俺們夫妻一場，沒給秦家留下香火，是俺的罪孽！”

“啥呢？媳婦，有我在，你準保沒事！”

秦海關抓的手，心裏卻追悔莫及，幹嗎一定要爬上這白鹿原？留在西安城裏哪怕風餐宿，生孩子也會有人來照應，現在待在這荒郊野地的墳墓裏咋辦？

忽明忽暗的琉璃火球下，媳婦張開雙，產道擴張到極限。老秦看到嬰兒的腦袋了，皺的頭皮，像隻紅的老鼠，一看就是早產兒，兇多吉。

似乎是剛才的祈禱靈驗了，孩子全出來了！又是鮮又是羊水，冒著滾滾熱氣，流淌在一千兩百年前的棺槨彩繪上。

是個男孩。

中國幾千年來第一個在古墓裏誕生的孩子！

秦海關遠遠來不及高興，他用牙齒咬斷臍帶，又下服包裹住孩子，放到垂死的媳婦眼前。

嬰兒哭了，哭得如此淒慘，似乎要把棺材板底下的皇子驚醒。

穿越幽冥世界的哭聲，讓臉緩緩靠近他們。老秦本無法阻攔，唯有聽由命——它要吃掉這個嬰兒嗎？

人生孩子的“之災”，曆來為中國傳統所忌諱，更別是生在唐朝皇子棺槨上了，那可是十萬分的，放在古代必然滿門抄斬。

然而，這頭卻親了親嬰兒的臉。

秦海關暮地明白，這頭，竟饒恕了闖地宮的這一家人。

他大膽地奪回孩子，放到媳婦邊。已哭得梨花帶雨，咂著：“俺的真腥呢。孩子了，給他吃俺的水。”

開媳婦的裳，出一對鼓脹的頭，塞到嬰兒裏。嬰兒吃了第一口母。也許是生命將盡，水卻比常人來得更早。媳婦下還在流，無論如何都止不住。暗紅的，漸漸帶走的生命。早產兒力氣，沒吃幾口水又哭了。

眼看這孩子要不行了。老秦心急如焚，絕不能留在地宮了。他撕開幾尺布條，把自己和媳婦、孩子綁在一塊兒。站在高大的棺槨上，就能到地宮頂上的藻井，剛才全家下來的盜。他想捆著媳婦和孩子爬上去，但這實在太難，試了幾次徒勞無功。

忽然，棺槨裏升起一寒流，托著他與全家緩緩上升。屁底下陣陣劇痛，秦海關本能地往下一看，那團琉璃火球中，有一對雪白的鹿角頂著自己。

這頭鎮守唐朝地宮的，非但饒恕了這家人對棺槨的，反而還在救他們的命哩。

老秦拚命抓住頭頂的盜，幹了一輩子的工匠，練就一強健的，才是在黃土中摳出幾個眼方便抓手。總算是離開地宮，他綁著媳婦與孩子爬進盜。幸好這並非直上直下，其中有幾個蜿蜒轉折，供他手腳並用“殺出一條路”。

終於，秦海關的手指甲流滿鮮，一家三口逃出生。回到墳塚背後的地麵上，他已全虛地倒下，重新麵對深秋的空，仿佛從間冥界轉了一圈回來。

媳婦已奄奄一息，剩下最後的溫，摟著孩子，親著臉蛋兒。嬰兒在野外降生，十有八九會夭折，特別是這秋風蕭瑟的氣，吸口氣都會凍死。

秦海關用服裹孩子，卻發現掉出來一塊堅的東西——難道是從地宮裏夾帶出來的？皇家工匠對這些件有生的敏，但已來不及細看，他本能地揣在兜裏。

但他從未鬆開媳婦的手，直到聽著孩子的哭聲越發響亮，仰鉛灰空上的一朵雲，眼角落下一滴滾燙的眼淚。

斷了氣。

誕生在唐朝皇子大墓裏的男孩，永遠丟失了媽媽。秦海關吧嗒吧嗒掉著眼淚，再也無法把媳婦喚醒。心跳和呼吸都沒了，慢慢變冷，就像這滿地墳塚裏的死人。媳婦房裏還有水，孩子被塞到頭邊，本能地再吸兩口母，這輩子的最後一次。

那邪乎的狂風停了。白鹿原上的農民們，紛紛從地裏冒出頭。有個村婦聽到嬰兒哭聲，才發現這一家子，呼喊婦人們過來幫忙。們在田野上架起鐵鍋，從井裏打水燒熱，這個是救命的。們都生育過好幾胎，練地幫嬰兒清洗，用棉襖牢牢包裹。

來不及辦後事，秦海關上也沒幾個銅板，更買不起棺材。他借用農掘了個深坑，就在媳婦斷氣的原地。他仰雙淚長流，將媳婦葬在這數百年前的盜中，再以黃土覆蓋，堆起個墳塚。來不及豎碑了，以後隻要找到這座唐朝大墓，自然就找到孩子他媽。

老秦覺懷裏發熱，掏出一塊沾滿汙的玉石。不過蠶豆般大，並未雕刻任何文字或圖案，打磨得異常亮，有個穿孔。他還以為是新生兒的汙，用角了卻沒用，原來這塊玉本就滲著，乃是上等的玉；同時散發陣陣溫熱，又是一塊稀世罕見的暖玉。他在紫城和頤和園見過不和田玉，卻從未有這樣的品相，底下是晶瑩的羊脂白玉，上麵卻浮著幾抹鮮豔的，仿佛人死時濺上去的，曆經千年而不褪。

這樣的和田暖玉，顯然不是媳婦肚子裏生出來的，必是地宮中帶出來的寶，難道是唐朝皇子與鎮墓，送給這苦命孩子的見麵禮？

秦海關把這塊暖玉藏在兒子的繈褓中，至暖玉能散發溫度，保護孩子不被凍死。

白鹿原，民風淳樸，農婦們將這對不幸的父子接回村裏，在每戶人家流留宿一夜，哺期的婦來給孩子喂。雖是早產兒，命卻比石頭還，剛出生就克死了親娘。度過最危險的難關，兒子氣神十足，大家都好些年沒見過這麽強壯的嬰兒了。

老人們都，這孩子生於唐朝大墓的地宮，必然沾了皇子的靈氣與仙氣，得到大唐氣脈庇佑，絕非凡夫俗子。過去的數百年，皇子常在大旱大災之年顯靈，保護白鹿原的百姓轉危為安。每年農曆四月八號，皇子忌辰，四鄉八鄰們都會燒香拜。

該給兒子起名了。媳婦娘家在山東威海衛，爹是北洋水師的老兵，五年前的中日甲午之役，戰死於劉公島。當初夫妻倆約定，若生兒子起名“北洋”，紀念孩子的外公。

秦北洋！

父子倆暫住在白鹿原上。為報答村民們的恩，老秦給每家每戶修理農家什乃至窗欞屋頂。他還給死去的老人挑選和營造墓，並且分文不取，這可是祖傳的手藝。

這年冬，兒子剛滿月，秦海關決定返回北京。夏逃難時，他和媳婦走得匆忙，許多祖傳寶貝留在家裏。雖不值錢，但對世代工匠的家族來很重要，早晚都得傳給兒子。聽戰事已經平息，朝廷跟洋人議和，殺了一批主戰的大臣，更殺了好幾萬義和團。

老秦辭別白鹿原的鄉親們，背起繈褓中的孩子，到唐朝皇子墳前，燒了三炷香祭奠亡妻，也是謝地宮裏的那頭。迎著初雪，父子倆踏上東歸之路……

漫長的二十世紀，正在秦北洋的麵前徐徐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