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的大夢沒法子不醒了。炮聲下去馬來與印度野林中的虎嘯。半醒的人們，著眼，禱告著祖先與神靈；不大會兒，失去了國土、自由與主權。門外立著不同麵的人，槍口還熱著。他們的長矛毒弩，花蛇斑彩的厚盾，都有什麽用呢；連祖先與祖先所信的神明全不靈了啊！龍旗的中國也不再神，有了火車呀，穿墳過墓破壞著風水。棗紅多穗的鑣旗，綠鯊皮鞘的鋼刀，響著串鈴的口馬，江湖上的智慧與黑話，義氣與聲名，連沙子龍，他的武藝、事業，都夢似的昨夜的。今是火車、快槍，通商與恐怖。聽，有人還要殺下皇帝的頭呢！”

——老舍《斷魂槍》

紫城最後一位主人，新覺羅·溥儀去世那日，紅宮牆外已翻地覆，紅海洋席卷“全共鬥”的東京、“五月風暴”的黎。

民國李煜瀛所題“故宮博院”匾額換不倫不類的“淚宮”，午門對聯“砸爛舊世界帝王將相腳下踩，創造新下七億神州盡舜堯”，橫批“造反有理”。供奉清朝列祖列宗畫像牌位的奉先殿，被北京藝學院的紅衛兵改造罪惡的四川大邑《收租院》泥塑展。

有人建議在太和殿廣場造兩座大標語牌，務必超過三十八米高的大殿，碾“王氣”；皇帝寶座要加封條，塑一尊農民持槍雕像……

形勢人，周總理下令故宮關閉，僥幸逃過一劫。

兩年後，故宮博院裏無論“造反派”“保皇派”，一律下放湖北省鹹寧縣“五七幹校”，接貧下中農再教育。故宮考古研究員王生，辭別妻子兒，坐了兩晝夜悶罐火車，開始牛棚生涯。

每的學習就是種田、挑糞、放牛、打井，早請示，晚匯報，唱語錄歌。王生三十多歲，田野考古出，打籃球，高健，不像文弱書生。才兩個月，他已後背佝僂，早生華發。

這半夜，王生被從床鋪上拎出來開會。改造牛棚的土地廟中，坐著十來個老頭，有書畫研究大師、商周青銅學者、頂尖的瓷專家，每一位都聲名顯赫。

所謂思想總結會，就是批判與自我批判，“懲前毖後，治病救人”。好在都是自命清高的知識分子，雖文人相輕，但誰也不會在這種場合彼此開炮，便隻能自我批評了。有人，這輩子最晦氣的事兒，是在1956年刨了萬曆皇帝的定陵……

破廟房梁上，有隻大老鼠哧溜一下躥過。牛棚安靜了，仿佛被某種東西牢牢捆綁，在所有人雙手雙腳與上打上死結。接近冰點的子夜，紙糊的窗外，稀稀落落地下起了雪。臭烘烘的糞味，暫時抵擋住了鑽骨髓的寒冷。

唯獨在角落的一個老頭，閉目養神，不為所。此人既非學者，也非專家，王生連他的名字都不記得，大家隻管他“老木匠”。

到王生代思想，他清了清嗓子，聲音洪亮：“組長同誌，我爺爺是北大教授王家維。九一八事變那年，我父親在挖掘東漢古墓，我母親在考古現場生下我，取名王生。大學畢業後，我分配到考古研究所。”

興之所至，他一連了三個掘墓故事，全都發生在陝西的唐朝大墓……

“乾陵——唐高宗李治與皇武則的合葬墓，中國絕無僅有的兩位皇帝的合葬墓。唐末，耀州節度使溫韜，把關中十八唐陵挖了個遍，就是沒打開乾陵。古書‘乾陵不可近，近之輒有風雨’。郭沫若同誌認為，若能打開乾陵，價值百倍於萬曆皇帝的定陵。《垂拱集》百卷、《金集》十卷、武則真人像、上宛兒手跡必能重見日。郭老曾賦詩‘巋然沒字碑猶在，六十王賓立。冠冕李唐文盛，權衡帝智能全。黃巢在陵無恙，述德紀殘世不傳。待到幽宮重啟日，還期翻案續新篇。’”

“你們這些知識分子，記倒是好得驚人！”檢查組長吐了口唾沫。

“郭老要挖開乾陵，是想中國曆史的大，為皇武則翻案。1960年，乾陵發掘委員會向國務院提計劃。但定陵挖出了那麽多幺蛾子，周總理批示：此事留作後人來完。話雖如此，乾陵發掘委員會還是從各地借調兵強將，比如我。乾陵周邊埋著兩位太子，三個王、四個公主、八個大臣陪葬。考慮到我挖墓有經驗，挖掘委員會讓我帶頭挖了隔壁的永泰公主墓。”

牛棚裏的唐史專家話了：“這個永泰公主，名李仙蕙，武則的孫，唐中宗李顯第七，韋皇後所出。嫁給武承嗣的兒子武延基。而武承嗣是武則的親侄子，這門婚事是親上加親。十七歲新婚不久，武延基得罪了武則的男寵張易之，《新唐書》這兩口子被下令縊殺。老不要臉的婊子，為麵首殺了自己的親孫與親侄孫。”

檢查組長聽得一愣一愣，如親眼目睹深宮淚。

王生接著往下：“我從監獄裏找了個土夫子——就是盜墓賊。那人很年輕，左手斷了指頭，但是盜墓極有經驗。我們讓他勘察現場，居然找到了墓道。這是個斜坡土磚室墓，我第一個鑽進墓道，看到兩邊壁畫有青龍、白虎，甲胄鮮明的唐朝武士儀仗隊和兵架，還有栩栩如生的仕圖。我發現個盜，還有一副骨架，直立埋在土中。土夫子估計這是盜墓賊分贓不勻，訌砍死了一個，但也可能死於……”

“死於啥玩意兒？”

王生的講話被人打斷，他的目撞上角落中的“老木匠”，眼睛仿佛被針刺了下，隻能吞下已到邊的三個字：“我親手打開永泰公主的廡殿式石槨，可惜被盜墓賊掃過，寶貝都沒了。我在槨挖出頭骨和下頜骨，還有十一塊骨盆碎片。經過複原，結合墓誌銘，發現公主並非縊死，而是因為骨盆狹難產而死。十七歲的孩子，骨盆還沒完全發育好吧。”

“開棺當晚，我夢到了永泰公主。穿著壁畫裏的裳，態盈，估計子宮裏懷著胎兒，麵容還是青春，豔若桃李。並不怨恨我，倒是發出銀鈴似的笑聲，牽著我的手走出墓道。那時候，我剛滿三十歲沒結婚，不可自拔地迷上了。我的手指裏還有骨骸的氣味。下衫，一對玉臂環抱我的後背，將我拽銷魂紗羅帳中……”

王生越越戲，眼前浮白居易的“雲鬢花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一屋子的專家學者，同樣的檢查組長，聽得聚會神，口幹舌燥，不停咽口水，全然忘了這是個故事的春夢。

“哎呀。”他了自己一耳，“我在散播封建迷信了。古人，這就是托夢，初次懷胎而死的子，總有怨念要生下孩子，便會闖年輕男子夢中，以期再得一子。估計在曹地府，永泰公主已誕下這孩子了吧。”

“死你子！夢裏幹了十七歲的公主，你還是去間做駙馬爺吧！”

王生任憑檢查組長怎麽罵，自顧自：“挖完永泰公主墓，我又瞄準西安郊區東南的白鹿原，埋著一位皇子——永泰公主的堂弟，同為武則的孫子輩。”

“別人是書畫專家、玉石專家、瓷專家，您卻是名副其實的掘墓專家！”檢查組長又冷嘲熱諷一番，“不過嘛，我聽。對付這些封建地主階級，千萬不要客氣，不但要刨他們的祖墳，還要鞭焚燒，為古代勞人民報仇雪恨！王生，你得勁地往下！”

“土夫子勸我不要開挖，白鹿原地下遍布漢唐古墓，不如換一個刨刨。我很生氣，真當我們是盜墓賊啦？還是打的田鼠？我們挖汝南郡王墓的目的，是要挖他武則的墓。土夫子又，此墓是鬼門關，自古不知多英雄好漢葬其中，據是盜墓界的鐵盧與斯大林格勒——我自己總結的。挖墓前一晚，土夫子竟逃上附近的終南山，好像那山上真有啥仙境。我們繼續掘墓……”

“同誌，該到我講了！”

牛棚角落裏響起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

一宿沒話的老木匠，站起來打斷了王生。所有目齊刷刷地看過去——“老木匠”個頭比王生還略高一點，鼻梁高，雙眼炯炯有神。他穿著灰棉襖，早過了退休年紀，頭發不禿，半黑半白，一臉絡腮胡。到了五七幹校，任誰都得蓬頭垢麵。

故宮博院，除了一流的專家學者，更養了上百能工巧匠，有些原是皇家用的工匠傳人。五百多年的宮殿，即便不住皇帝太監，依然不了這些人養護，否則早頹敗了。故宮的工匠分為木組、鍾表組、漆組、銅族、陶瓷組等各司其職。

唯獨這“老木匠”劍走偏鋒，不隻木匠活，故宮裏沒有他不能修的——太和門的銅獅子、太和殿的鶴與、大殿鬥拱、皇帝寶座、屋頂上的脊與鴟吻，甚至洋人進貢的各種奇技巧，像銅鍍金象拉戰車樂鍾、木框轉花玻璃片、瑞士八音盒……

“那你吧，老木匠，可別讓大家等到明，耽誤了明的工期。”今晚聽過考古學家的幾個葷段子，組長也不忌諱了，“你是了緒皇帝的寶貝，還是調戲了珍妃的鬼魂？”

一直著的老木匠，了腳底板：“原以為，你們對這些老掉牙的故事不興趣。哎呀，且待老漢腳。”

1969年1月的雪夜，湖北鹹寧五七幹校。中國曆史學和考古學的英們，被困在一座破廟代思想，卻將這一晚變了張岱的夜航船。一個老木匠的男人，瞇起雙眼，隻見世界飛快地旋轉，幽暗的曆史深，鹿角雪白，烈焰翻騰……

“今兒晚上，我要跟大家夥兒講的，便是這鎮墓的故事，話六十九年前的庚子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