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春朝將信翻來覆去看了幾遍，方才確信此事，當即笑逐開，吩咐人把信拿到上房與太太瞧。自家在堂上置了一回家事，又使小廝將那土兵細細盤問了一回，左來右去隻是打探陸誠勇的近況。然而那土兵乃是個人，日常隻管生火做飯，或送信傳話的跑差事，又心大意，凡事都不記在心上。夏春朝使人問了半日，除卻陸誠勇子康健，旁的是概莫能知。無可奈何之下，隻得打發了那土兵離去。見左右無事，便起歸到後邊。

回至房中，寶兒連連喊累，就在一張腳踏上坐了，再不肯彈。珠兒上來接了裳，端了茶碗上來，便斥寶兒道：“這房裏屬你是個沒規矩的，還沒坐下，你倒先歇著了。知道的，說咱們寬宏。不知道的，還當你是這家裏正頭的小姐呢。”

寶兒撇道：“你不跟出門，不知外頭的事。這一日人來客往，好不勞累。今兒二房的偏又跑來打秋風，在老太太房裏坐了半日，又和太太嚷了一通。也不是我做丫頭的排揎主子，這大太太和二太太，今日鬧的也忒不像了。誰家的太太，似們這般，一言不合，就大吵大鬧，什麽鄙的話都說出口來了，甚而還要擼袖子手，平日裏一應的麵尊貴都不顧了。一家子人瞧著，真是怪可笑的。”珠兒便接口道：“我今兒在房裏，也聽人說了一句半句的。我心裏還不待信，誰知竟是真的。咱們太太的肝火也忒旺了，又是這樣一個莽撞糙的脾氣，怎怨的合家子下人都不聽的。隻看行的這些事，怎能服人呢！”

夏春朝換了裳，在凳上坐了，吃了兩口茶，聽這兩個丫頭說話，便道：“還是言語罷，背後編排太太，又像什麽話呢。”寶兒便道：“我倒是不懂，今兒二太太過來，在老太太跟前很為說了些好話。卻怎麽不領，話裏話外隻是向著太太？太太平日那等苛待，倒還替說話。”

夏春朝笑了笑，說道：“你當二太太講那些話，是真心為著我麽？同咱家是一向不合的，不過是想煽風點火，挑唆著我同太太置氣，好在一旁看咱們的笑話，又或趁機撈些便宜。如今的人都學乖了，話到邊留半句，借刀殺人，漁翁得利，都是全套的武藝。不是咱們家的人，又怎會真心為著咱們？咱們鬧將起來，反外人鑽了空子，能得些什麽好？”說畢，又歎息道：“家宅不和外人欺！”

寶兒聞言便不響了，珠兒接口道：“凡事心裏有數，倒要你在旁指摘麽？”寶兒朝吐了吐舌頭，也就罷了。

頃，夏春朝又道：“再過兩日，爺就要回來了。咱們倒要好生預備著，給他接風洗塵。這經年不見，也不知他在外頭好不好……”話至此，不知想起些什麽，忽而麵上一紅，便低頭不語了。

那兩個丫頭聽說爺回來，都又驚又喜，齊聲問道：“爺要回來了？不是說還得幾日麽？”夏春朝說道：“信上說，為著清明上墳之故，他是日夜馬上趕回來的。大約後個兒，就要到門上了。”珠兒便嬉笑道：“爺回來，我們這些做丫頭的倒要預備些什麽呀，不過日常聽吩咐辦差就罷了，倒是要好生預備預備。我聽聞西北苦寒之地，軍中十分清苦，守軍中便隻有些魯漢子。爺在那裏一留數年，見不著半個人，這一回家見了，還不知是個

什麽形呢！何況，同爺原本就恩非常……”話未說完，夏春朝便已笑罵道：“我撕了你這個小蹄子的，連我也敢嚼說起來！沒出門子的姑娘，這樣輕狂的話也敢說，日後人知道了，還不知怎麽說浪！”一麵就吩咐珠兒道：“你去將打兩下子。”

珠兒也知玩笑，便笑盈盈的走過去，手假意要打。寶兒自然不肯讓打，兩個就鬥在一。

夏春朝看兩個丫頭嬉鬧了一回，心中忽然想起樁事，暗道：雖說軍中不準家眷跟隨，但聽聞朝廷撥有營服侍。他素來不是個坐懷不的脾氣，這幾年又豈會甘願當柳下惠麽？這人心是沒個定數的，幾年不見也不知怎樣了。轉而又想起柳氏私下的那把算盤，雖是被使計阻了，但柳氏的子素來頑固，又怎會輕易善罷甘休。那章雪妍也算生的風流人，和自家丈夫又是姨表至親，到那時還不知要生出什麽變故。想至此節，臉一黯，隻是愁眉不展。

這般坐了一回，長春忽從外頭進來。

屋裏眾人見了，連忙起來招呼，請坐。夏春朝便吩咐丫頭拿茶與吃，又笑問道：“已送了姨太太去了？你倒有空過來。”長春笑道：“太太午間沒好生睡，這會子害乏又歇下了。因沒別事，我過來看看，又有一樁事要告訴。”說罷，便將今日章雪妍言語行事盡數告訴了一番，又把那簪子也拿了出來，放在桌上，笑道：“這表姑娘也真人沒法說的，都是一家子的人，我又是個丫頭，若有事吩咐我便罷了，又何必做這樣子的事？還趕著我姑娘，也不怕跌了自家的份。”

夏春朝聽聞，心裏明白，微笑道：“既送你東西，必是看重你，你收著便了，又怕什麽？”長春知這是試探之意，便笑道：“看不看重我，那卻也沒什麽。何況也知道我，平日裏隻戴些時鮮的花朵，這簪子於我沒大用。我拿著也隻是糟蹋，想著或許用得上，就給拿來了。”夏春朝會意，笑了笑說道：“難為你惦記著。”便轉頭吩咐寶兒收了。

長春又道：“還有一樁事，想想真是怪招笑的，我且講與聽。”說著，略停了停，便道：“今兒表姑娘給了我這簪子，我二人正在樹下立著說話。姑娘忽然走來，便問我們做什麽。隨口問了兩句，便要我帶了表姑娘回上房，恐走錯了路——這倒也是好心。隻是咱們姑娘的脾氣，向來知道，是有些急三火四的，裏的話便有些重了，其實沒那個心。表姑娘卻不肯走，倒和姑娘對了幾句。落後，因怕太太等急了，表姑娘便跟著我回了上房，姑娘也一路去了。其時，倒也無話。隻是後來姨太太起，我送了們兩個到二門上。這表姑娘便怪起來，說丟了手帕子。姨太太沒別的話，立時就打發我回上房去尋。上房地下一向是幹幹淨淨的，哪裏有的帕子？何況今日一整日，我也沒見拿出來過。這表姑娘見沒有，便不依不饒，一會兒說那帕子值多錢，一會兒說如今已沒得買了。說了半日，又扯出同姑娘說話的事來。我不過去，便兌了兩句，姨太太這才帶了去。說說，這可笑不可笑？倒好似咱們家姑娘，竟會貪一條手帕子！不過是幾句玩笑話，就這樣小氣。我眼裏可當真看不上這樣的主子。”

夏春朝聽了這篇故事，淺笑道：“是太太的外甥，怎會行出這樣顛倒的事兒來？或許是當真丟了手帕也未必可知呢。”長春便道：“就是真丟了，也不該當著主家的麵講出來。什麽了不得的東西，也當件事拿出來說。咱們家上下，老太太、太太都把當個親戚看承，更不必說了，才見麵就給了那許多好東西。一條手帕子，還不知是丟在何的，便這等計較，哪裏管過什麽親戚分！”夏春朝含笑說道：“你也諒些，家裏窮，難免不把這些小東西看在眼裏。”長春聽出話中譏刺，也就一笑了之，又坐了一回，便起去了。

待長春去後，夏春朝便道：“把那簪子拿來我瞧瞧。”寶兒將簪子遞與，說道：“，這表姑娘看來倒不是個安分的人呢。”夏春朝裏說道：“便是安分的，也要咱們太太教唆的不安分了，何況又有那麽個母親。”一麵細細打量那簪子：隻見這是枚銀簪子，簪頭上刻著花細紋，紋路鎏金，頂頭又鑲著一枚指定大的青玉珠子，打磨的圓潤。工藝雖，料子卻著實一般，市價不過五兩銀子就滿頂了。看了一回，又翻過去，卻見那簪上卻刻著一溜小字：雪落瑤臺玉時，妍華初綻未可知。

夏春朝打量了一回，心裏暗道：原來這著的名字。便將簪子遞與寶兒道：“好生收著，日後說不準派個什麽用場。”寶兒答應著，將簪子照舊收在一方鬆木雲紋盒裏，就擱在了櫃中。

卻說那夏掌櫃得了夏春朝的吩咐，回去便將話照實同和祥莊李掌櫃講了。那李掌櫃卻不敢自作主張，走到店鋪後頭書房中，轉述與沈長予。

其時，那沈長予正於案後看書，聽了李掌櫃一番話，莞爾一笑道：“倒也是個細之人，竟沒落進這套中。”李掌櫃道：“這陸家實在難得，我已將價錢出的極高了，倒不為所。買賣人家，又是個子，能不為小利所，便是男子中也是有的。隻是咱們話已放出去了，卻要如何？”沈長予端起青瓷茶碗，抿了一口，淡淡說道：“就照說的，全數買下。說他們莊中有存貨，你便帶個夥計，跟他們去莊子看看。若東西實在是好，就跟他們商議著按季預定。”李掌櫃一一答應著，眼看東家再無言語，本要出去，臨行又想起一件事，便道：“聽聞陸家爺就要回來了。”言罷，見沈長予不置可否，也就告退出去了。

那沈長予麵淡淡，喃喃自語道：“陸誠勇……這一介武夫，卻怎麽配得上！”言罷，將手中茶碗向案上一擲，便有些許茶湯潑濺出來，沾了書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