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諱文在旁微有知覺，睨了弟弟一眼，趁人不察，以折扇向他腰中輕了一記。

陸諍人子一震，抬眼看向哥哥，見他麵沉如水，眸泛冷，當即低下頭去，一聲兒也不敢言語。

卻聽周氏又向陸賈氏道：“……話雖如此，我倒也看好了一戶人家的姑娘。人品格是沒得說的，隻是出略低了些。”

陸賈氏聞言，饒有興致道：“哦？倒是哪家的姑娘？可去提過了？”

周氏笑道：“就是京郊二十裏宋家莊上宋員外的兒，今年年方十四歲。年前城裏出會，同娘來城裏看會，我會過一麵。雖還未曾及笄，倒生得一表人才，說話行事也很有規矩。我看著心裏喜歡，就托人打聽了這姑娘的生辰八字，與我家諍人很是相合。我同我家老爺，都十分中意呢。”陸賈氏點頭笑問道：“這也是好事。隻是你適才說出略低些？”

周氏答道：“不錯，這姑娘諸般都好，隻一件可惜，不是正房養的。親娘原是這宋員外嫡妻帶來的一個陪嫁丫頭，生了這姑娘沒幾日，就因產後失了調養死了。宋家太太便將這丫頭收在邊，當做自己的孩兒一般看養長大。這宋員外膝下有三個兒子，隻有這一個兒。”

陸賈氏想了一回，方才慢慢說道：“若是我沒記錯，這個宋員外同春朝是有些親的？”柳氏見問，口說道：“我倒不記得有這樣的事。”周氏向笑了一句：“嫂子想必是忘了。”便轉而對陸賈氏笑道：“老太太的記倒且是好。不錯，這宋員外是春朝的姨爹，那孩兒還該問春朝一聲表姊呢。”

柳氏聞聽此言，不由看著周氏。隻聽陸賈氏淡淡說道：“這也罷了，雖說是側室養的，但隻為人好，那也沒什麽不可以。若當真是好，就打發人去說罷。這孫子一輩的親事，你同你老爺拿主意就是了，不必來問我。”自知這二兒媳婦來此何意，便先拿話堵了的口。

果然周氏麵一沉，半日才訕訕賠笑道：“老太太這話卻是怎麽說的，雖說咱們如今是分開了過，到底老太太還是家中長輩。當初勇哥兒娶親時，便是老太太放的話。怎麽如今到我們諍人上，老太太就吝惜起這一句半句的來了？”說著，不待陸賈氏接話，便搶著道：“我們倒也想提親，然而宋家不比尋常農戶，宋員外家境殷實，雖是在鄉下居住，頗有些田產土地，膝下又隻這一個兒，便格外要些麵。我們不好貿然去提，沒合適的聘禮，倒恐唐突了人家姑娘。”

這一席言語落地，連這柳氏也聽了出來，原來這周氏今日過來，是為打秋風來的。這柳氏雖平日糊塗，但一聽事關銀錢，那便分外明白起來。何況，今日來打這算盤的又是自己的冤家。

當下，柳氏拉下臉來，鼻子裏笑了一聲，說道：“既然沒那個聘禮，就不要自不量力娶人家小姐。一個側室兒，又是丫頭生的，瞎充什麽千金小姐，也敢要許多聘禮？哪裏尋不出個好孩兒來，定要揀這等出低賤的子，也不怕辱沒了自家份！”

周氏聽了這幾句話，哪肯善罷甘休，亦冷笑道：“嫂子這話倒差了，春朝出亦也不高，雖是正房養的，究竟是商戶子，如今不也很好麽？可見以出論人，實在不可取。何況那宋家小姐，還是正經的農戶人家的孩子。”說著，略頓了頓，又笑道：“當初迎娶春朝時，哥哥嫂子向著夏家跟哈狗兒似的殷勤的很，不就是看中人家家財富裕，嫁妝厚麽？那時候，也不聽嫂子說什麽出不出了。”

柳氏聽了這一番話，登時氣衝肺腑。正要開口，陸賈氏卻捶床斥道：“罷啦，都說兩句罷！晚輩跟前，也不怕笑話！”

周氏有事相求，一聽婆婆訓斥，立時閉。那柳氏卻還喋喋不休道：“當初咱們分家時便已說定了的，往後兩家生計自理，各過各的，白紙黑字，寫的分明。哪裏有到分家的大哥這兒要聘禮的道理，當真可笑。”周氏也不言語，隻盯著陸賈氏。

半晌，陸賈氏方才慢慢開口道：“老大說的話雖難聽些，理卻不錯。你們當初鬧著分家，我說了多都不中用。現下既已分開了，自然是各家的管著各家的事兒。”說著，了周氏一眼，又道：“話雖如此，你家中確有些難。老二的那個鋪子，生意向來清淡，夠你們一家子吃用也就罷了，哪裏有多餘的錢盤纏？當初為諱文娶親時，家中又花了一筆，如今不打荒已是不錯了。”

周氏聽到此，以為事有轉機，就要賠笑勸說。誰知，陸賈氏又道：“然而如今家中，我同你嫂子是都不管事了。家中大小事由並銀錢進出都是春朝打理，這事你倒還去問一聲。”原來，這陸賈氏如今跟著長房度日，自然一心一計皆為著長房。何況，陸誠勇有現職在，陸諍人的功名卻還是鏡花水月，也不大放在心上。隻是為長輩不好過於偏向，便將夏春朝推了出來。

周氏聞聽此語，心中十分不以為然，暗道：你是家中長輩，一家隻以你為尊。你吩咐一句，誰敢不遵不？說出這話來，分明就是推之詞。當即笑道：“老太太說笑了，雖說春朝管事，但老太太說一聲，還能不答應不？我看春朝十分懂事，斷不會了這長之序。”柳氏哼了一聲，說道：“說的倒是輕巧，你們家裏沒錢，好像誰家有似的！這一大家子人，吃穿用度，全靠著鄉下幾畝薄田和城裏那間破鋪子——那才能榨出幾兩油水來？一年柴米油鹽下來，也剩不了幾個錢，偏還有這些親戚來夾纏不清。這般下去，隻怕要吃個河枯海幹了！”

陸賈氏卻甚是不耐，麵上又現出疲憊之，說道：“我乏了，子也還不好，沒有神陪你們說話。你們到外間去坐坐罷，我也歇一歇。”言罷，便使寶蓮送客。

周氏見這婆媳二人一遞一句，一聲也不進去。陸賈氏又下了逐客令，沒計奈何，隻好起說道：“既是老太太子不好，我們改日再來探。”便帶了兩個兒子出去。

眾人出了院門，周氏便一麵走一麵抱怨道：“老太太也當真偏心！當初分家，把好田都給了長房，隻給我們那間破鋪子，這幾年不知怎樣難熬！如今他們日子好過了，也不說幫襯幫襯，好歹還是一門裏出來的兄弟。這樣將人往外攆，哪裏還見出個親戚分來。手心手背都是，十手指頭，咬著哪個不疼？這樣偏著長房，隻要長長久久的才好，休要將來錯了腳！”

那柳氏因陸賈氏有話，也出了院子，跟在後麵就聽見周氏的怨懟之言，當即揚聲道：“弟妹這話就錯了，咱們已是分了家了。這公道不公道，那時候當著裏長你怎麽不說來？這都過去幾年了，又翻起這個舊賬來。再則，分家分家，就是各吃各家鍋裏飯。肯幫襯的那是分，不能幫襯就是本分，哪有這許多說的。再要論起親戚來，那倒可笑。朝廷還有三門窮親戚，各個都接濟起來，哪裏能夠呢！”

周氏本就滿腹怨氣，聽了柳氏這番議論，頓時怒上心頭，冷笑一聲，說道：“嫂子這話原有幾分道理，但若是都不接濟，那也罷了。怎麽倒挑揀著接濟起來？放著本家兄弟挨不管，倒把外三路的娘家親戚放心坎上。既說艱難，又要給勇哥兒納妾，分明一個好兒媳婦，倒白白磨折，不知安的什麽心。”

這一言正中柳氏心中真病，登時一點紅自兩腮起，衝口就道：“我高興接濟哪個，我自家樂意！你們已是滾出這門去了，再要想回來分些好，白日做夢！我就是把家裏銀子拿出去打水漂、布施僧尼，也不著你們！”那周氏不甘示弱，也一句一句的還。這兩個是鬧了半輩子的冤家，哪裏肯相讓半步，拌來鬥去，險不起手來。

二房兩個公子，不敢去扯伯母，隻好拉著自家母親，長春又拚命扯著柳氏，方才令這兩個太太免了這一場不麵。

此時，早有人跑去向夏春朝報信。

夏春朝正同夏掌櫃在前堂上說話，聞訊趕來，將柳氏勸了去，倒也不及去理會二房一家。

周氏見鬧了個不歡而散，便罵罵咧咧往門上去。

陸諱文是個罕言語的，並不置一詞。陸諍人卻麵皮極薄，隻覺母親當眾撕鬧甚至丟人，低聲道：“母親也忒荒唐了，借不來銀子罷了，如何能跟伯母手呢？這一家人看著，什麽樣子。”

周氏正在氣頭上，聽了這句話，便停了步子，將手在他額頭上，斥道：“沒良心的東西，我這般為了誰？！還不是你這個業障！如今沒有銀子，辦不得聘禮，上哪兒給你討媳婦去？那窮三鬼四人家的丫頭，弄來有什麽意思？！”

陸諍人不善言辭，為母親斥責了幾句，便垂首不語。周氏又喃喃自語道：“宋家那姑娘是極好的，相貌出眾，格也溫，更難得家境殷實，將來陪嫁必厚。娶門，得多好呢！這樣的親事，實在難尋呢。”說著，又向裏看了一眼，啐道：“不過是攀了門好親，得意些什麽！”原來看長房因娶了夏春朝門，得了幾樁外財，日子風生水起，便也打起了這個主意。

口裏正說著，不想一旁陸諍人卻細聲細氣道：“旁的都罷了，能有嫂子半分好，就是萬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