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平日裏比較佛，人罵他都當沒聽見。隻有心不好的時候，他才會不著意拿掌門的派頭，還顧左右而言他，越顧左右而言他，越把人嚇得夠嗆。

卻不知道是因為在長海小區沒找到水，還是……

盛君殊餘瞥見老板還站在桌子前，想走又不敢走的樣子。掃一眼菜單：“再來一份綠豆百合湯。”

老板“哎”了一聲，如蒙大赦，轉便走。

既然還願意點單，就表示不跟他一般見識了。

過了一會兒，他又快步從廚房走出來，陪笑道：“您稍坐會兒，水桶裏沒水了，得去巷口接點，可能有點慢。”

張森道了謝，盛君殊卻忽然道：“等一下。”

老板戰戰兢兢回過來，還以為出了什麽事。

盛君殊問：“巷口有一個水龍頭？”

“是呀，有一個水池，在我們幾個店共用的室外廚房裏頭。”

*

“滴答，滴答……”

三個人站在水泥壘的水槽前麵。水槽裏麵斜放著一個綠塑料桶，接了半盆水。水龍頭是金屬的，套了一段白塑料管，還在滴滴答答滴著水。

張森盯著那小小的水龍頭，歎道：“這就、踏破鐵鞋無覓，得來全、全不費功夫。”

小店老板拿著桶接水，目有點害怕地在兩人中間逡巡：“咱，咱一會兒還擱店裏吃飯不？”

盛君殊拿了幾張嶄新的零錢，折起來，順勢揣在老板襯兜裏，輕輕拍了一下：“一會兒回去，外麵煙。先把錢付了，桌子別收。”

老板冷汗都下來了，訕笑道：“客氣，客氣了。”

待老板提著水桶回去，張森開始仰頭四顧。

“找什麽呢？”

“找攝、攝像頭啊。”張森說，“壞了，這巷子裏沒，沒有攝像頭。”

盛君殊有點疑：“用不著那麽高科技。”

說著，指節不輕不重地敲了敲水龍頭，龍頭發出嗡嗡的聲音，“看這兒。”

張森把頭湊過去，左看右看沒看出個什麽來，半晌，驀然反應過來，不鏽鋼的水龍頭表麵，倒映出了他變形的臉。

第16章鬼胎（六）

垚山捕靈法，但凡有反的地方，就可留下怨靈痕跡；留下痕跡，就能還原影像。因此，鏡子、玻璃、哪怕是一小塊弧麵的不鏽鋼，都是可利用的材料。

符紙幻之下，老嫗的人影無聲地一瘸一拐地挪過來，以扭曲的姿勢坐在水池臺上，把到水龍頭下，直喝得腹部漲大、再漲大，掩在裳下麵，宛如快要破了的氣球。直到最後那軀“噗”地破，紅花兒四散。

店老板過小小一個窗口，窺到客人桌上浮現的這可怖畫麵，悶氣短，一把扶住了牆：“難怪前兩天隔壁的幾個娘們發現走表了，大半夜吵著哪一家用了水……”

這一條弄堂做飯，都是那個龍頭接出來的水。這麽想著，胃裏馬上有了反應，嘔了一會兒，驀然往窗口外看，客人桌上那碗綠豆百合湯……

這碗綠豆百合湯，盛君殊還沒有喝。指頭敲敲瓷碗邊緣，水波漾開，幾枚空的綠豆皮，小船一樣浮到了表麵。他像是忽然想到什麽：“從前在垚山校場，我每晚都是最後一個走。”

符紙燃盡，影像消失，落在桌上的唯有一小撮灰燼。

張森裏還叼著半隻骨頭，蹭了蹭泛著油的的角，聞言拍桌子：“這我記、記得。我就想等你們走了，出來吃、吃點東西，等啊等啊，月亮都出來了，盛哥兒還、還不走。”

當時他還在心裏變著花樣兒地罵了盛君殊很久。自然，這個不能說。

盛君殊一笑：“練刀沒注意，冷不丁抬頭一看，天都黑了。校場人都走了，旁邊隻剩一個人。”

那個人……

“是衡南。”

當時，他欣於師妹的刻苦，還特地讓練給他看，順帶著指導了一下衡南的劍法。

衡南仰著頭聽他指點，聽得特別認真，他讓怎麽做就怎麽做。這一練便練得晚了，他見天上冷月一彎，蛐蛐兒已唱起來了，趕催促衡南回去。

那時，衡南走了兩步，驀然又回過頭來，側臉映著月，眼珠極亮，“師兄，你要不要……”

盛君殊垂下眼，掩住極淡的笑意：“問我，要不要喝綠豆百合湯。”

練了兩三個時辰刀，他也確實有點了，就順便跟著去了。站在閨房外麵，等師妹小心翼翼地端了一碗出來，接過來就喝了。

綠豆糯，百合清甜，全化在湯裏。他酣暢淋漓喝了一碗，仍然覺得意猶未盡，就抹了抹，問衡南：“還有嗎？”

衡南猶豫了一下，搖頭笑道：“師兄，綠豆寒，不可多飲。”

“那好吧。”他也很快地接了，代衡南早些歇息，明天早起，刀往肩上一扛，轉走了。

“師兄！”那忽然又在背後喚他一聲。

他轉過來的時候，仿佛看見滿眼惶然，好像個被丟下的孩子，但天太暗了，看不仔細。再看過去，衡南眉眼斂著，臉上分明一片平靜婉麗，出手，手上的圓形燈籠照在海藍的縐紗擺上，盈盈的一團，就好像一黃澄澄圓月亮照在江麵上：

“天暗了，師兄掌我的燈回去吧。”

……

“我走回去接了衡南的燈，第二天忘了還給，也沒提醒我，第三天想找一下的時候，發現找不到了。後來就再也沒找到。”

張森吐骨的作停住了，他忽而覺到一向斂的盛君殊上，慢慢地流出極其罕見的難平之意。

一從未與外人道的傷，冷靜而克製地鋪散開來。

他想說點什麽，骨頭好像哽住了他的嚨，眼睛眨了半天，憋得臉漲紅，努力地開口：“這、這真，真好吃，真、真的。”

盛君殊手把他麵前的紙撈過去，圈了一下紙上的對勾標誌：“這個是子上的標誌？”

張森一時沒反應過來：“啊？啊……對。”

前一個“啊”是發蒙，後一個“啊”是緩神，再一個“對”，已經被盛君殊一把拉回了工作狀態，“這個子看起來也像工服，就不知道是哪個廠。”

盛君殊拿手機舉高，對著紙張垂直地拍了一下。

張森裏的骨頭掉出來：“老板，可、可是需要二次像才、才能方便問詢？”

“不用。”盛君殊把照片拖進引擎框，“百度識圖就可以了。”

“……”

盛君殊在跳出來的一溜近似圖片裏，選了和照片最相近的一個，點進去，圖標下還有一行小字：

“清河輕工紡織城”。

*

了秋，天黑得更早。盛君殊回到別墅時，窗外已黑了。

餐廳裏有聲音，原來是電視開著。勺子碟子輕響，衡南已經端坐在餐桌前吃飯了。

鬱百合一路小跑過來：“老板回來了！”

聲音又大又亮，極有陣勢，四目相對，還衝他使了眼，明擺著是給別人聽。

盛君殊順著的眼神，看向衡南。!思!兔!在!線!閱!讀!

衡南給紙杯裏了小吸管，轉向桌上搔首弄姿的千葉吊蘭盆景，正傾杯過去給它喂水，好像什麽也沒聽到。

“今天太太表現特別好。”鬱百合笑，“主下樓，還說自己想吃八寶飯。”

“就是過了六點，您還沒回來，我問太太等不等您，”憂心地看過去，又看向盛君殊，“……說不等。”

盛君殊下西裝外套，神如常地遞給鬱百合：“不怪，是我回來遲了。”

他先走上樓去，進了衡南的房間。

彎腰從床下拖出了已經碎殘骸的攝像頭，繞了繞七八糟的電線，在手心。再推開櫃，衡南果然聰明，藏在櫃裏的這一個攝像頭也沒能幸免。盛君殊把兩個損壞的攝像頭理掉，歎了口氣。

這件事上他理虧，衡南誤會、慪幾天氣，那也是應該的。

走出房間前，他俯下`，順帶拉展了衡南一團的被子，忽而發現被子下麵倒扣著一個玻璃鏡框，翻過來一看，悉的頭像映眼簾，正是他們結婚證的頁。

那極幹淨的玻璃表麵，還殘留有一點淺淺的指印，好像是小兒讀拚音要拿指頭比著一樣，衡南辨識過他的臉，落下的指印，把他嚴肅的臉側都模糊暈染了。

盛君殊拿著相框，半晌無言。下意識抬起袖子想把它幹淨，不知怎麽回事，又變了主意，把相框輕輕擺在了床頭櫃上。

衡南正一枚一枚地剝籃子裏的烤銀杏，雙眼盯著電視，晃的藍影映在眼珠裏，看得很專注。電視上聚燈閃爍，歐模特在T臺走秀，

盛君殊眼看著把銀杏果從殼兒裏剝出來，就徑直往裏塞，心裏一抖，劈手截住了：“衡南。”

衡南轉過來看著他，冷淡，還有點疑。

盛君殊皺著眉把手裏的銀杏果奪過來，不太練地快速揭去裏層的皮，“不記得了？這裏麵也是要剝的。”

垚山盛產銀杏。銀杏轉黃時，眼明黃的一片，落在地上厚厚一層毯，飯桌上也常有銀杏果，但他從來不。

這個原因不好跟別人說：他年無知時也曾經吃過師弟一顆烤銀杏，苦得懷疑人生，咽不得吐不出，從此以後就不吃了。

有一回新年大宴，他坐在師父右手邊，乃門弟子之首。因年齡不夠不能飲酒，外門師兄便慈地給他夾菜，衡南坐在他側，見他盤裏堆得高高的烤銀杏山，悄聲問他：“師兄，你怎麽不吃銀杏果？”

他端坐著，小聲應：“一會兒吃。”

衡南又問：“師兄，你是不是嫌銀杏苦？”

“……”

見他不答，斂袖手過來，拿了一顆。指尖微，嫻地撚碎去皮，將飽滿的果仁幹幹淨淨地剝出來：“師兄，沒剝幹淨的銀杏才是苦的。”

瑪瑙葡萄一樣的銀杏果，當啷落進他碗裏，隨即是第二枚，第三枚……他一個低頭的功夫，碗裏已經盛滿了銀杏果，衡南拍拍手去除屑，起玉箸安靜地吃飯，好似什麽也沒發生過。

那天晚上，他猶豫地著嚐了一顆，最後，吃了一整碗他從來不吃的銀杏果。

剝幹淨的銀杏果的確是不苦的，還有淡淡的清香。

眼下盛君殊手裏這枚銀杏果，因為他的指甲實在修剪得太短，不好著力，剝得有點坑坑窪窪，他抿了下，不太滿意。但師妹的眼神落在他臉上，看著他作；他先將果子搶過來的，這會兒有些進退兩難。

停了片刻，利落地塞進自己裏，又從籃裏拿了一顆，暗借真氣剝了一枚，把如玉般的杏仁果遞給衡南。

豈料衡南有些警惕地向後一靠，不手來接。

“……你嚐嚐。”盛君殊還是不習慣被師妹這麽幹脆地拒絕，怎肯死心，直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