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菜單上的字,又看一眼那畫,“小娘子這菜單子是請何人寫的”
“市井小店,講究不起,是兒自己胡寫的。”
老者有些驚訝地看著沈韶,“那牆上的村店圖也是小娘子所畫”
“是,胡塗抹,讓老丈見笑。”
“不知小娘子師從何人”說完自己先笑了,可是魔怔了,小店主人能師從何人,但也或者是沒落了的大家子弟,又想到這店名“沈記”,便仔細地打量沈韶,似想從臉上看出另一個影子來。
沈韶胡扯:“是一位舂米的李娘子。”也不算全胡扯,那位四十餘歲的宮老師,原先確實做過舂米的活兒,哪怕後來轉司教學,手上曾經磨出的繭子也還在。
老者沒能從這豔的郎臉上看出什麽故人影子,便點點頭,民間能人異士很多,坎坷際遇者也很多,今日故地重遊,心頭纏綿著陳年舊事,故而見什麽都生出些疑來。
老者隨意地點了招牌的“獅子頭”“瑪瑙”“脯茄丁”“炸子”“魚羊鮮”“芙蓉”,又要了“醋魚”“燴菘菜”“香醋芹梗”“八寶豆腐”,酒也要了一角。
菜陸陸續續開始上,阿圓一盤一盤端過去,擺在食案上。
阿圓長於市井,又本也是枝大葉的子,沈韶雖也教了些,作上仍難免不夠細致,老者輕皺一下眉頭,卻沒說什麽。
沈韶接過阿圓手裏的熱水壺,笑道,“兒給老丈先燙一小壺吧”
老者點頭。
沈韶在旁邊正坐,緩緩地把熱水注到燙酒的皿子裏,忖度著時間,手指一下壺壁,溫度適宜了,拿起酒壺,略搖一搖,使壺裏的酒熱度均勻,用雪白的布巾子過壺底,才給老者倒上一碗。
老者微笑著點下頭,讚的卻是別的,“小娘子做得好瑪瑙。”
還沒吃,先說好,要麽是恭維,要麽是曾經吃過的,這老者想必是後者。
沈韶笑瞇瞇地道謝,又請客人慢用,便拎著壺去了廚房間。
其實店裏一般都是直接端上燙酒的皿子,倒好水,就不管了,由客人自己燙酒,但剛才阿圓作大,似惹人不快了,沈韶便去描補描補。
想來這老丈非富即貴,家中規矩嚴,婢子們都屏聲靜氣、小心謹慎,沒見過阿圓這樣的……
沈韶護短,覺得阿圓作雖大了些,但算不得魯,最多算是——率真可,看來旁人並不這麽想。唉,服務業啊……
沈韶又疑,這老丈非富即貴的份,怎麽邊沒帶個隨從奴仆,就自己個兒跑到外麵吃酒來了
正琢磨著,老丈的仆從來了,還帶來一個人——林尹。
“安然,來!”老者笑著招呼林尹。
以字相稱,見到林尹依然安坐,恐怕不隻年齡高,份也高,沈韶猜,這位想必是朝中大員,三品及以上的。
果然,林尹上前行禮,稱“李相公”。
謔!當朝宰輔。
兩位高寒暄,那位宰輔的仆從過來要求包場。
沈韶笑著答應了,包場這種事,最喜歡了,幹活,又有錢拿。當下利利索索地在紙上寫了“貴客包場,敬請見諒”,親自在往常當菜品廣告牌的木板架子上,拿到門口支開。
小風鑽進綿袍領子,沈韶攏一攏領口袖子,看看天,有點,保不齊明天就會下雪。進了屋,隨手關好門,落下氈門簾子,又進廚房囑咐於三和阿圓兩句,就盼著客人吃得好,於包場費外再多給些小費——有錢人大多手鬆。
回到櫃臺後發現忘了給林尹端紅棗枸杞飲子了,但看他們已經吃起酒來,也便作罷,隻在櫃臺裏貓著。
阿圓拿托盤端了醋魚上去,這回作就輕多了,沈韶暗歎孺子可教。
李悅嚐一筷子醋魚,“清爽淡薄,有江南煙雨的味道!”
林晏微笑,也夾了一箸,確實,清淡新鮮,迥異京裏蒸魚的厚重,倒更似魚膾。林晏用眼睛的餘看一眼那邊高大櫃臺後的店主人,祖母的舌頭果然靈,沈記確實換了庖廚。
“彼時閑暇,嚐泛舟湖上,便是有些微風雨也不回去。披蓑戴笠熬上半天,總能釣上幾條魚來,以鯉鯽居多,間或也有鱖魚,有一回還釣上了一條四腮鱸魚來——隻可惜沒有嘉賓分。”李悅的笑漸漸淡下來。
停頓了一下,李悅複又笑了,“在江南時,時常惦記京裏的濃油赤醬,惦記晨間的胡餅芝麻香味,還有西市胡人酒肆的把子羊,如今回了京,又惦記起吳中的蓴菜羹、鱸魚膾來。人哪,還真是奇怪。”
林晏平靜的聲音:“江南溼潤溫暖,京裏四季鮮明,各地飲食與其氣候、產相關聯……”
沈韶一邊算賬,一邊支棱著耳朵聽人聊天。嘿!這位宰相有多文藝,這位尹就有多麽地不解風!
老相公聊的是江南煙雨、蓴鱸之思,林尹說因地製宜、地移食易,就仿佛詩歌對上自然課……林尹真是白瞎了他那張如詩如畫的臉啊。
沈韶眼看看那位宰相的側,真是個帥老頭兒,眉眼溫潤,又帶著點曠達,三十年前估計也是郎殺手。跟這位經年的真金華火比,林尹隻能算半的頭年貨,“文藝”沈韶馬上對這位尹嫌棄起來。
李悅卻不嫌棄,頗慨歎地點點頭,“你說得很是!想多了,平添多恨。”
林晏冷清的眉眼終於控製不住閃過一憾然,很快又歸於了平靜。
不知是天還是天黑得越發早了,屋裏漸漸暗下來,沈韶端了大燭臺過去,放在兩位客人不遠,把壁上的燈也點著了,又重新給兩人燙了酒。
看酒肆小娘子輕舒緩的作,雅致嫻靜的麵龐,李悅突然想起的“老丈”來,笑道:“也不怪我總是懷想過去!適才進來,小娘子我‘老丈’,我還愣怔了一下,原來雖不曾‘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也已‘老之將至’。”
李悅晚婚,前麵幾個兒又沒立住,現在還沒有第三代,平時同僚的都是稱,乍然聽人“老丈”,不免有些不適應。
沈韶手一頓,接著拿白布巾過酒壺底,輕輕地給李相公倒上酒,“郎君請用。”
李悅和林晏都愣一下,繼而李相公便哈哈大笑起來,便是林晏也忍俊不。
“你這郎啊——”李悅指指沈韶,笑道,“真是促狹。”
沈韶皮厚,笑道:“之前是兒錯了的。”
李悅又笑起來。
林晏看一眼沈韶,適才燙酒時還有兩分仕樣子,這會子笑得眉眼彎彎,似調皮小兒,再想到過去各奇詭言論,不免再次給沈韶扣上“巧言令”的章子。
阿圓又端了炸子上來,沈韶幫忙擺在案上,笑道:“這道菜,是用三個月以的,先煮、再隔水燉、再炸製出來的,外脆而裏,需趁熱吃,兩位郎君請用。”說完微微一福,回了櫃臺後麵去。
今天李悅來到崇賢坊,故地重遊,想起許多的前塵往事,再加上老友的托付,對著林晏,便傷懷慨起來,但這傷懷慨卻被沈韶一句“郎君”給趕跑了大半兒,李悅也就不再說那不開心的事,轉而專心替老友辦起差來。
“安然年幾何矣”給人提親總是從問年齡開始的。
“晏二十有五了。”
“合該娶個新婦了。家裏太夫人可有中意人選”
沈韶差點擊掌,我說我是被廚藝耽誤的半仙兒吧“必得佳婦”應在這兒了,宰相做,那必須是高門貴啊。
“晏不知。”林晏回答。
不知道就是沒有,李悅笑道,“某前日去秦仆家吃酒,見他家小五娘出落得越發好了。上次見還是三尺小,梳兩個鬏髻,卻已經能把《論語》《詩經》背全、做一二小詩了,隻是有些調皮。這次再見,已完全是大郎模樣,子也沉穩了……”
林晏隻聽著。◤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安然可見過這秦家小五娘”李悅卻轉了話頭兒,挑眉笑問。
“晏見過這位郎。”
李悅就這麽笑著看他。
林晏抿抿,正道,“晏門庭衰微,恐不配秦氏郎。”
沈韶筆在賬本上一頓,秦五娘那樣的貴加加才,竟然不願意嗎所以,果然林尹在懷念他那未婚妻,深人設不搖好男人……
片刻後,李悅問道:“安然還在介意當年崔尚書流放,秦仆沒有相幫之事嗎”
林晏看向李悅,過了一會方道,“晏並不敢怪誰,隻是——晏與秦家行事方式不同,便是結親,也難香甜。”
李悅並不算是脾氣非常好的人,但對這個後生晚輩格外耐心。
看著掛了氈簾子的門,李悅緩緩地道:“回京以後,這是我頭一回來崇賢,當年卻三五日便要來一回的。這坊裏住著我的兩位故人,其中有一個你當知道,便是在廣平書院的西柳先生。”
西柳先生是當代大儒,十來年前辭講學,很士子們尊敬。
“他便住你宅子後麵,現在似乎是所庵堂了。”
林晏有些驚訝,長安城裏達貴人把宅子捐給僧尼的不,隻是沒想到西柳先生也會這般,且離得這般近。
林晏等著李悅說另一個故人,李悅卻沒說。
“那時候我們時常一起飲酒,便在楚九家。”西柳先生姓楚,行九。
“楚九比我們都年輕,不過二十餘歲,沒有娶親,”李悅看林晏,笑道,“便和你似的。”
林晏微笑一下。
“你家中還有祖母,他那宅裏他最大,故而,我們盡去他家,飲酒舞劍,歌詩唱和……直到吳王事發。”
沈韶握著手裏的筆,吳王事發,楚九……李相公的另一位朋友應該便是原的父親,或說自己這世未曾謀麵過的父親。
仔細翻找,還有關於這位楚姓阿叔的記憶,是個方臉方下頜的端正年輕人,雖麵相端正,卻往孩子手裏塞飴糖——這或許就是能記住他的原因,但對他的家如今是明庵的宅子卻想不起什麽來,想來父親每次去,都不帶孩子。
沈韶看那邊的李相公,卻是沒什麽印象了。
“吳王最是風雅,我們與他都有來往。”說起這先帝時的反王,李悅並無多忌諱,實在是這事當年便有些莫須有,至今沒有翻案,一則那是先帝欽定的,一則也有些現實因素。
“……其中沈五與他歌詩唱和最多,最相知己。吳王出事,我們都曾設法相救,沈五更是四求助,並跪在大明宮前,為吳王陳,言吳王那樣閑雲野鶴的子,不可能有反心。那殿前丹陛臺階下,便是沈五泣之。”
林晏角抿得的,自己當年為崔師之事,心焦如焚,四壁,與這沈五郎何其相似,隻恨當年自己小位卑,不能麵聖,不能於丹陛前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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