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咬得格外重。似把戾氣怒氣相並，嚼碎了嵌在每個聲調裏。

容溫認識班第有些日子了，本以為平日他那一煞氣已足夠懾人了。如今才知，往常所見，不足十之三四。

眼前這般眼白裹紅的模樣，斜眉睥睨的模樣，才真的嚇人。

總讓容溫擔心，下一刻，他便會撲上來掐斷自己的脖頸。他連自己的親兄長都敢斬殺，還有什麽事是做不出來的。

容溫微不可察的咽咽嗓子，臉蛋兒越發繃得厲害。緩了緩，才不至於失態。掐著掌心，堅持順著班第的話提出質疑，“災禍不及婦孺——臺吉的意思是，那小孩上的傷，與你無關？”

班第自認為方才已說得夠清楚了，麵不耐，沒有作答。

爾後，倏然抬手，長指直指容溫所在方向。

容溫以為他真的要對自己手，本就大的一雙杏眼下意識瞪了瞪，像草原上被追逐圍捕的麋鹿——馴良和順散盡，滿是倉皇為引，強牽出來的鮮活。

班第冷睨向容溫，譏誚嘲弄，不做掩飾。與大婚第二日，他發現容溫怕後的蔑視反應如出一轍。

草原上逞兇鬥狠的狼，看不上金玉為土細養出來的花——不奇怪。

容溫被他的眼神刺到，幾乎立時反應過來。出於直覺，下意識扭頭看。

那個小孩兒不知何時醒來的，此刻正站在後不遠那道門，探出顆小腦袋往外看。

班第早已收回手，衝容溫後勾勾下，好整以暇道，“讓他來。但願他的話，殿下會信。”

“……”

誤會大了。

容溫著頭皮，迎上班第目空一切的眼神。頰邊逐漸滾燙，一路延到耳子。特別是那雙白玉似的耳垂，充後的幾近趕上髻上晃的紅寶石釵。

班第瞧夠了的尷尬窘態，這才漠然移開視線。末了，還不忘‘好心’補充一句，“殿下安心，我今日沒帶刀。”

“咳……”這次，容溫不僅臉頰耳，連脖頸都跟著暈出了一片紅，忍不住在心裏啐了一聲“小氣又記仇”。

氣度端莊嫻靜可畫的高貴姑娘，生生被班第出了幾分怒加的小兒態。

容溫心裏憋著一口氣，又不知如何發泄。索扯出宮中專用標準假笑臉，裝做沒聽見班第的話。

藏在寬袖下的手，悄然上佛珠。氣鼓鼓地使勁兒、了兩圈，才覺得心緒稍平。

然後，示意桃知把小孩帶過來。

這小孩兒方才躲在後麵，把容溫與班第的對話去小半，約知道這兩主子的僵持，是因為他上的傷，難免心生惶惶。

上前‘噗通’往地上一跪，巍巍跟容溫請罪，“公主別生氣，是奴才做錯了事，惹得祖父怒責罰，與臺吉無關。之前……臺吉還讓烏恩其大人給奴才送了傷藥，是奴才自己弄丟了。”

“你先起來回話。”容溫將信將疑，追問眼前孱弱的小孩兒，“上次我聽郡王府的丫鬟講，你是漢人，家中除了祖父，便沒有旁的親人，祖孫兩相依為命？”

既然如此，小孩得做出多大的錯事，祖父才舍得對他下如此重的手。

小孩不笨，一點即通，領會了容溫的言下之意，慌得連連搖頭。但話卻不多，隻咬定一句，“奴才沒有撒謊，奴才願意跟臺吉回去。”

容溫不放心，是頂著班第的冷眼，又試探了兩句，問小孩願不願意留在公主府做事。

小孩兒一口推拒。

容溫從小在宮中長大，見慣了起落浮沉，絕對稱不上濫好人。之所以管小孩兒的閑事，是看他當下境淒慘，疑似為自己所累。

但這小孩兒如此堅決否認，倒顯得多事了。

罷了，各人有各人的緣法。

最後，容溫是親眼目送班第領著人走的。

-

郡王府。

小孩兒被他祖父拉了下去。

烏恩其推著班第的輜車，徑直往西院走。

四下很靜，樹影蕭瑟。

見周圍沒有第三人，烏恩其這才著嗓子，做賊似的問道，“臺吉，你說公主今日特地背著我們把那小牛帶回去，是不是那日在暖房發現了什麽？”

小牛，就是那孩子的名字。

班第麵無表，“傻、瞎、聾，你認為屬於那種？”

這個，自然指的容溫。

烏恩其臉一皺，沒太明白，實話實說道，“郡王爺與老臺吉都曾誇過公主很聰慧，而且公主眼睛大，瞧著還明亮的。五周正，不瞎不聾，是個漂亮姑娘。”

饒是班第早已習慣烏恩其這種東一榔頭西一棒槌，毫無邏輯可講的思維方式。此刻，眼皮也忍不住輕跳了一下，咬牙道，“住！”

“是。”烏恩其反應道，接著又失憶一般，再次追問，“臺吉也覺得公主發現了暖房的？”

班第忍無可忍，木著一張臉，冷然輕嗤，“難道不是你親自告訴的。”

先不說暖房那日，烏恩其表現得過分激，了端倪。就拿之後幾次，他每每見到容溫時的防備表現來說，也十分值得琢磨。

不巧，今日又出了小牛的事。

如此種種疊加，若容溫再不疑心，那八是個缺心眼。

烏恩其經由班第提醒，一時間難免麵訕訕，焦躁又心虛，“臺吉既早發現屬下敗了痕跡，為何不提醒一二？如果讓公主知曉太多臺吉的事，萬一去告訴皇上……”

烏恩其說這話時，主仆兩正好到了西院門前。

班第微瞇起眼，借由暗黃的燈籠燭火，盯著風骨銷立的‘西院’二字瞧了片刻，漠然又堅定，“不會。”

烏恩其愣了愣，追問，“為何？”

班第抿，目沉寂。

為何——自然是因為大婚前夜，皇帝使人悄然給他傳來的那封信。

從那一刻起，他便知道，這是一位注定淪為棄子的公主。

既是棄子，便不備攪棋局的能力。

否則，他早先便防備了，絕不給知曉任何要的機會。

第16章

回門禮過後，婚儀的章程算是徹底結束。公主不必再恪守大婚期間種種規矩，能出門際了。

隔日清早，容溫剛起，便接到恭親王府的帖子，說是王府二阿哥滿都護後日生辰，請公主額駙賞赴宴。

聽見‘恭親王府’四個字，桃知櫻曉直接垮了臉。

容溫起初也沒打算應邀，還是當日下午，再次接到海塔往舜華殿送的孝敬時，才改變主意。

滿打滿算，容溫搬到公主府已五日了。距故意撒一萬兩銀子出去釣魚，也五日了。

海塔守著這一萬兩，難免心思浮。但他畢竟是第一次替容溫做事，且邊上還有個衛長史看著。並不敢上來便無所顧忌，吃相難看，所以迫切想找他額娘孫嬤嬤拿個主意。

短短五日，他竟已往舜華殿送了六次瓜果玩孝敬。

他此舉，誠然有結討好容溫的意思在裏麵。但究其目的，其實是為了讓容溫開口，準他與孫嬤嬤見上一麵。

要知道，因公主府主人為子，這規矩遠比一般的王府大臣宅邸更為嚴苛。

以垂花門為界，二進宅子以，公主寢居之地，平日都由容溫那八個陪嫁的帶刀侍衛班值守。

不管是宅的仆從嬤嬤，還是外院的管事跑，等閑不得擅自出，往外兩院傳遞消息等。◇思◇兔◇在◇線◇閱◇讀◇

若想隨進出麵，要麽是得了主子特許；要麽就得拿出奉命進出辦事的牙牌來，並登記好因由、時辰。

否則，便隻能等到每月下旬的半日旬假時，才有機會往外走一趟。

早在搬來公主府那日，容溫便對海塔說過，孫嬤嬤不在，是告假返家探親去了。

一月一次的休假，孫嬤嬤已經用完了。所以，海塔想見孫嬤嬤，便隻能從容溫這使力氣。

容溫自然不可能讓海塔見到孫嬤嬤。

不過，這樣一直裝傻敷衍顯然也不是什麽長久之計。

雖然外院之間有一道守衛森嚴的垂花門隔著，走與傳遞消息都極為不易，但容溫邊並非不風。

——孫嬤嬤這麽些年，在邊安了不眼線。誰知那日，一個不察，這些眼線便找機會把孫嬤嬤被的事出去給了海塔。

若海塔知曉，定會對心生防備，不敢放肆作。

如此，那之前這番布置，便全作廢了。

不能再拖了。

正巧，這個關頭，恭親王府主送上門了，省了不事。

邊的爛攤子既因恭親王府而起，那選在恭親王府終結，再合適不過了。

-

因為存了這番心思，容溫第二日大早特地單獨召見了衛長史一趟，開門見山問起那一萬兩銀子的花銷章程。

衛長史依舊是那副誠惶誠恐的模樣，“海典儀尋了他表兄孫縣丞，跳出奴才先前稟給公主的那幾地方，重新在拱北城西郊看中了兩莊子，預計花費八千二百兩。剩餘一千八百兩，奴才瞧著用來置辦一小些的鋪子，倒也相宜。”

八千二百兩，均價四千一百兩一——容溫分明記得前次衛長史呈上來的小冊子裏，最為寬闊沃的哪莊子，也不過三千七百兩。

這海塔的品行，果然不負的‘期’。

容溫問道，“銀子海典儀已經支走了？”

“支走了四千兩做定錢。”衛長史躊躇片刻，又道，“剩餘的四千二百兩尾錢，海典儀催促過奴才幾次，讓同去賬房遞對牌簽字領銀子。奴才認為這事兒還需斟酌，遂婉拒了海典儀。今日正好，請公主示下，可是真的定下了拱北城西郊的莊子？”

因容溫當日說過，把銀子給海塔與衛長史兩人。那這兩人既是配合，也是製衡的關係。

海塔想領走銀子，務必要先過衛長史這關。

容溫聞言，似笑非笑，“本公主有一事不明，衛長史既覺得買莊子的事需要斟酌，為何還要同意海典儀先行押了四千兩做定錢？前後矛盾？”

衛長史早料到容溫會有此一問。

他等的，也是容溫這一問。

衛長史雙拳攥，目堅定，徑直下跪。呼出口濁氣，沉聲磕頭請罪。

“請公主開恩，是奴才抱了私心。奴才先前見公主重用海典儀，心生妒忌，自覺長史一職岌岌可危，便想找個機會把海典儀踢開。”

“正巧，奴才打探到，海典儀夥同其表兄準備以拱北城西郊兩破落莊子，充作高價良田哄騙公主。索將計就計，利利索索把定錢給出去了。打算等一切已定局後，再拿著海典儀辦事不利、中飽私囊的證據，前來公主告發。”

容溫聽罷，不見半分惱怒。反倒揣著張笑臉，饒有興致的追問，“然後呢？”

衛長史難以啟齒，臉脹得通紅，“然後順便……順便遂自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