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從悅回宮時才稍微清醒了些，而后足有十幾天不曾出宮。

秋枕夢的繡坊開起來了，被看好的燕兒時時往來，學東西學得很快。

在繡坊中繡出的第一樣東西，是一條腰帶，依舊用了文人們喜歡的祥云圖案，以及在嶺門生活時，最常見的小飛鳥。

這東西當然不會賣，獨此一件，是送給汪從悅的。

那個騎驢賣貨的世家子貨郎，也見過幾回，偶爾在路上撞見，總會笑著和說幾句話，漸漸就悉了。

傍晚將近，秋枕夢鎖了繡坊，才要回家。

忽見跟在汪從悅邊的小廝侯在巷口，笑嘻嘻地說：“姑娘果然在這里，老爺今日回了，在外頭等您呢”

一陣驚喜，連忙跑出去。外頭停著一輛馬車，看樣子等得不算久，大概一出宮就來接人了。

秋枕夢進了馬車。

汪從悅端端正正坐在里頭，拿著本書看。

車彌漫著湯好聞的味道，小桌上擺了幾樣點心，以及一只蓋得嚴嚴實實的食盒。

他垂著頭的樣子真和，秋枕夢想。

“小哥哥”

立刻坐到汪從悅旁邊，挽住他手臂，笑靨如花：

“你怎麼來這邊了走得那麼久，是不是宮里事變多了那天醉著回去，圣上有沒有罵你”

連珠炮似的問著，汪從悅的畫冊再也瞧不下去了。

他合上書，有些無奈地瞅著秋枕夢，等問完了，才一一回答：

“聽下人說，你已開了繡坊，常在這時候回，我索來了。宮里全是好事，那天圣上還在前朝，不曉得我醉過。”

“什麼好事啊能說給我嗎”知道他沒挨罵，秋枕夢放心多了，笑地問。

宮里好事多得很。

討人厭的商人總算死了心，不再找他，好讓他安安穩穩辦事。

掌管用買辦的同僚病愈了，將他暫代的活接回去，以后會輕松很多。

外廷大臣也沒見著，閑氣一點沒生。

不過這全抵不過一樁大喜事。

汪從悅顯了真切的笑：

“賢妃娘娘生下一對皇嗣，給圣上添了一兒一，只還不曉得能不能立住，尚沒發下圣諭。”

皇帝兩三個兒不是病就是傻，自己年紀又不小了，打算過繼孩子的事，百姓們或多或全知道。

賢妃生了孩子，不對皇室，就是對天下人而言，也的確是個大喜事。

秋枕夢跟著高興起來。

汪從悅拿出一只木匣，輕輕打開。

里頭列了十幾只絨花，什麼樣式都有，艷滴得仿佛剛從枝頭摘下。

“娘娘喜歡新奇見之，你繡的東西很得歡心，更兼沒多久就生下雙胞孩兒，給圣上立了功”

他提起從前訂做屏風和披帛的事，語氣歡悅又輕松：

“夸我尋來真正的嶺繡，讓得了好兆頭，要重賞我，我便求了一匣宮花給你，比自己買來的更好。”

汪從悅仔細打量著秋枕夢的穿戴，不多時便拿起一只鵝黃絨花，簪在鬢邊。

秋枕夢反而有點不好意思了，著臉問：“小哥哥，我嗎”

他沒說什麼，又拿出一對牽牛花狀的玉墜子，親手給換上。

“這樣就更了。”汪從悅說。

耳垂殘留著輕又溫熱的。

秋枕夢心里喜滋滋的，小臉紅彤彤一片，偎在他邊，手摟住汪從悅的腰，問道：“小哥哥，咱們現在回家，還是轉轉”

“帶你去聽一出新戲，同僚都說不錯，”汪從悅推一推食盒，又撿起了畫冊，“剛煨的湯，你先墊墊肚子。”

秋枕夢在他上膩了會兒，和汪從悅一起瞧畫冊。

或許是經常被抱，已經慣了，就算這回幾乎攬住他半截子，汪從悅也什麼都沒說，依舊坐得很直。

他安靜地翻著書，看那些書肆描摹的前人畫作。

秋枕夢忽然“哎呀”一聲，捂住他肚子：“小哥哥，我有點了。”

汪從悅瞧一眼，手覆在食盒上：“還溫著，快喝吧。”

秋枕夢卻賴在他上不，聲道：“可我一個人喝不慣，要小哥哥一起才行啊。”

汪從悅的書徹底看不下去了。

他只覺胃作痛，直后悔那天留在后院吃飯，被上了心。

而他積年食的胃，真的裝不下太多東西

尤其是扛時候的食。

可秋枕夢水靈靈的杏眼一眨不眨地瞅著他，還因說了那樣親大膽的撒話得耳尖發紅，汪從悅便覺“不可”這兩字吐出來分外艱難。

他糾結片刻，終究為了自己的胃著想，咬牙拒絕了這件苦差事：“行。”

直到秋枕夢發出小小的歡呼，作迅速地打開食盒，取出碗，小心地盛了勺湯遞到他邊的時候，汪從悅才發覺自己說錯了什麼。

事已至此，解釋也沒用。他稍稍抿了一口，權當喝過了。

秋枕夢卻不好糊弄。

秀氣的彎眉一挑，杏眼都瞪圓了：“小哥哥，你不能當我是個傻的別說你喝過了，都是半干的呢。”

汪從悅的辯解頓時就說不出了。

他老老實實喝下湯，眼睜睜瞧秋枕夢撈了一大塊，送過來，只能又吃了。

他已覺出八九飽了，若在平時早已停箸。

汪從悅以袖掩面，擋住再次遞來的勺子：“不是說你了還不快吃，別放涼了。”

秋枕夢依舊舉著勺子：“小哥哥，半口也行，就半口。”

聲音和又溫，讓人生不出拒絕的意思。汪從悅只得放下手，就著勺子吃了小半口。

他現在徹底飽了，甚至稍微有點撐，若再多吃一丁點，只怕肚子又要疼。

秋枕夢朝他笑了笑，沒有再勸，甚至沒食盒中另外幾碗湯，將剩下那點一口一口喝盡了。

“小哥哥，我飽了。”

這并不是秋枕夢的食量。

說，只是為引著他多吃一點東西，恰到好地停留在比往日所進稍多，又不至于讓他難的地步。

也不知是怎麼從寥寥幾次用飯中，計算好這個度的。

汪從悅心里藏著歡喜，又帶點無奈地瞧，只能說：“飽了就別站著了，快些坐下。”

秋枕夢依偎著他坐下了。

把玩著汪從悅的手，靠在他肩膀上，笑地問：

“小哥哥，那天和你師父去酒樓，來的人是誰啊你們都很厭惡他的樣子。”

抬眼瞅了瞅汪從悅，又說：“不能講的話就算了。”

這不是什麼不能講的事。

“原來營造宮室，這人提供木材，竟數度以次充好，前任收了賄賂，半點不管，反多用他的。”

后來皇帝清算廷，整個監油水衙門，大小員幾乎全軍覆沒，就剩掌印和幾個長隨還活著。

他們這些資歷不夠，年紀也不夠的人補上缺。

師父年紀大了，皇帝諒，只他總管底下的員和事務，免得新手搞出子。

其他執事由各員分管，營建皇城諸宮室的活計，就給了他。

“我知此事后，帶人查了他建過的十幾座殿，推倒一半重建，還驚了養病中的皇后娘娘，到圣上訓斥。”

汪從悅神平靜：“誰知他竟還想來，我哪能應，偏他纏住，知會了刑部相公們才消停。”

他說話不不慢，咬字清楚，聲音又輕，聽起來很舒服。

秋枕夢五指合攏，與汪從悅手指相叉，語調不自覺跟著輕了：“小哥哥那時候一定很難過吧。”

他的手有些糙，并非不知保養才如此。秋枕夢從他手上辨認出好幾陳年的淺淡疤痕，快要消下去了。

可這些疤痕存在時間這麼久，痕跡又那麼長，有的甚至一直沒袖，可能比想象中更長。

足以證明他年時吃過多難以揣測的苦，才能得到賢妃的喜提拔。

“圣上曉得原因后，還重賞了我，哪里就難過了。”汪從悅微微彎了眼睛。

其實是難過的。

皇后病重，不理宮事，后宮真正做主的，是不好相與的皇貴妃。

他在宮，重建了皇貴妃的宮室后殿。

只推的宮，不推別人的，皇貴妃覺得面子不擱，鬧到皇后那里。

皇后勉強理事，驚了皇帝。皇帝怒極，在訓斥他前，先砸來一只玉擺件。

他不敢躲也不能躲，砸得額角鮮直流。

好在說清原委，皇帝也覺過意不去，賞了很多好東西，又極力安他。

后來，皇后得了一場大病，自然與這次驚有關。

皇貴妃被罰得很重。宮中所有人都認為失勢了，下個皇貴妃也許是貴妃或德妃。

只是皇貴妃神通廣大，重新討了皇帝喜歡。

帝后分深厚，皇貴妃又已認錯，瞧著可憐。他們是一家人，遭殃的便只有他這監太監。

縱然知道他沒錯，皇帝還是遷怒于他，直到皇后病愈才恢復如常。

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橫豎快忘了，汪從悅并不打算講。

他正想移開話題，免得秋枕夢問他手上傷痕，馬車便猛然一停，險些把人給栽下去。

急之下，他攬住秋枕夢的腰，另一只手拽住廂壁上的凸起，才堪堪穩住。

汪從悅臉沉了。他掀開窗上青簾，語調又冷又平：“來人，剛才怎麼回事”

有小廝面帶驚慌地跑來跪下，磕頭道：

“老爺，小的們趕著車走得好好的，一伙人突然又哭又喊沖上路，若非勒馬及時，險些出人命”

“那群人呢”汪從悅聲音反聽不出怒意了。

小廝臉一白，忙說：“正在前頭折騰莫說車馬，就是行人都過不去。”

秋枕夢纏著汪從悅下車看熱鬧。

街道烏卷著一團人，一片。

其中有個十五六的孩一孝，手中抱著白布包袱，正與一對夫妻糾纏著，哭得分外凄涼。

作者有話要說： 謝我是空空的俏眼線小可的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