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沉，湛湛長空一片昏黑。

彎月如鉤，悄然掛上中天，四下里如積水空明，檐形樹影，皆影影綽綽地投了下來。

秋枕夢著前那片裳，久長地著巷口。

直到鄰居家門扉輕輕推開，之前那位大娘探出頭，喚了一聲，秋枕夢這才驚覺自己已經站了許久。

向大娘笑了笑，解釋自己談了一筆小生意，便趕進了家門，草草收拾一番睡了。

第二日，快要日上三竿了，秋枕夢才從床上爬起來。

一會兒想著汪從悅前那只大頭黑鯉魚玉佩，一會兒又想著娘娘要的東西得開工，心如麻，才梳洗完，便聽院子外有人門。

連忙挽了頭發，跑到門口，隔著隙往外看。

只見外頭站著幾個服鮮明，材高大的男子，秋枕夢心里就是一咯噔，放在門栓上的手也松開了。

“你們是”

隔著木門，外邊幾個男子連連拱手，說話還帶著點討好的意味，道：

“姑娘，我等是開繡莊的，因這些日子，手下有不長眼的繡娘驚擾了姑娘，今日特來賠不是。”

秋枕夢揣了片刻，從人看見對面鄰居家似乎是起了，門虛掩著，這才稍微放心。

打開門道：“這”

話音未落，幾個繡莊主人，立刻揮揮手。從他們后面冒出好些壯碩婆子，按著昨晚那幾個繡娘，直跪在秋枕夢面前。

帶頭找事的繡娘，雙眼紅腫，一跪下就左右開弓打自己的臉，哭道：“我不是人，姑娘饒了我吧，姑娘饒了我吧”

“這”秋枕夢瞠目結舌，半晌才吐出一句，“倒也不必如此。”

看著哭得眼淚一把鼻涕一把的繡娘，不忍直視道：“諸位還是先讓們起來吧，一群人在我門前跪著，別人看見了，還當我是什麼豪強惡霸呢。”

那群婆子這才放開手，罵罵咧咧扯著繡娘們到后面去了。

秋枕夢把人讓進屋，聽著幾個人一陣恭維，為什麼突然來賠不是卻半個字不提，心里就一陣煩。

連忙止住話頭，說道：“閑話就不要多說了，我一個小小繡娘，哪里當得起諸位賠不是，諸位今日前來，到底是為了什麼”

幾個男子你看我我看你，終于有一個人開口了，先是一陣尷尬的笑，然后吹捧道：

“姑娘說的哪里話，您這了委屈，進不去繡莊，監掌印太監張公公直派了手下人詢問，我等嚇得是一夜沒能睡好。”

掌印太監這種人，秋枕夢求門路找關系時，想都不敢想，疑道：“我不認得張公公，你們怕不是尋錯人了”

“哪里哪里，就是姑娘您啊。”

男子手，討好道：“張公公手下人說了，您學得好一手嶺繡，已經了賢妃娘娘的眼，他弟子和您同鄉，對您也青眼有加，故我們教訓那群不長眼的呢。”

秋枕夢已經大致明白了一點。

宮里那位賢妃就是這單生意的主顧，張公公弟子可能是汪從悅，看在都是嶺門人的份上對還照顧。

“我來京半年了，總是聽聞嶺繡嶺繡的，卻不解其意，請問這”

幾個繡莊主人都愕然道：“姑娘快別說這話臊我們了，您不知道，怎麼會學這一手繡法京城里外那麼多人都在學，學得有七八意思的人，都沒幾個呢”

“我是真不知道，還得煩勞諸位講講。”

他們驚疑不定，試探著又問了幾句，確定秋枕夢沒別的意思，這才好好講解。

幾年前，有商人從嶺門行省帶來幾幅繡品，圖案妙，針線繡法也甚是新奇，說是一個姓秋的子，急于修繕房舍，手將心的繡圖賣了。

有員買了它們，進獻給宮中某位妃嬪。

妃嬪甚是喜，又獻給了皇帝皇后，得到二人口稱贊，還因此得寵過一段時間，懷了龍胎，得到一個封號。

那青山圖案的繡品，在皇后臥房里懸掛了足足一年之久，就此，“嶺繡”風靡于各地。

可惜嶺門地偏遠，民風彪悍，生活又很艱苦，尋常人不敢踏足。

也就一些大商隊，憑著嶺門人脈，一年往返一兩回，來買繡品。

路程都這般艱難了，可那繡娘卻繡得越發，只往細里鉆研，繡品供不應求，在京城堪稱千金難買。

也有人學著繡，可那繡法竟難得很，就是經年的繡娘，也難以模仿。

以稀為貴，嶺繡不僅僅只是千金難求了，就連宮里人也多有想要的。那些學個五六像的繡，都被捧得炙手可熱，賺了個盆滿缽滿。

皇帝開國沒幾年，宮里許多事宜正在安排中，包括尋找技藝卓絕的繡，專職侍奉宮中人等。

他們幾座繡莊，正在教繡娘們習學嶺繡，若是能得了監員的青眼，傍上宮里的路子，就不愁了。

秋枕夢聽得都震驚了。

這嶺繡，毫無疑問就是說的了

賣一幅繡品，最多也就得個五六百金，都以為賺的多了，沒想那些商人反手一賣，居然能賣這麼貴

“姑娘”一個男子見出神，小心問道。

“姑娘這嶺繡，竟似學了個十十，不妨來汀蘭繡莊，姑娘賣什麼都可，準不讓您吃虧。”

秋枕夢嘆了口氣：“若我猜得不差，那些抬千金的繡品，全都出自我手。我如今有了生意，也不太想去繡莊里寄賣了。”

那群繡莊主人面面相覷，先是啞然，后是激。

見邀請不，他們便花樣百出地賠罪，直賠得秋枕夢三令五申原諒他們，又開始請有空了，來繡莊里教教那群蠢笨的繡娘。

秋枕夢擺著溫可親的笑容，應付完這群人，又將他們送了出去，開門便見幾個繡娘哀哀凄凄的臉。

汀蘭繡莊的主人眉皺，呵斥道：

“哭什麼哭，排別人也就罷了，如今竟排到秋姑娘上，枉你日日習學嶺繡，見著正主反而無禮。我繡莊留不得你，收拾收拾趕回家去吧”

繡娘慘白著臉哀求不止。

出于禮貌，秋枕夢說道：“若沒有排，我或許還尋不到想見之人呢。我懶得和計較，您不必為了我，把趕出去。”

“秋姑娘這是哪里話。我從來不曾注意過底下人，不知道這些腌臜事，如今得罪了張公公和他弟子，到底是臣，倒還罷了，以后萬一這蠢人得罪了哪個娘娘，那我這繡莊連開都開不下去了。”

秋枕夢點點頭，沒再說話。

繡娘們哭喊著被婆子拽走了。

幾個開繡莊的，再次邀請秋枕夢有空了來當先生，留下數量眾多的禮，這才告辭。

秋枕夢著他們離去的背影，忽想起一件事，追上去，急匆匆問道：“諸位還請等一下，我有個問題想問。”

“姑娘問。”

“張公公的弟子是誰他和我同鄉，又這般照顧我，我該向他道謝才是。”

那群人紛紛說道：

“姑娘，您這同鄉也是監的太監，名喚汪從悅。”

“監在圣上跟前是第一等的衙門，張公公是前朝時就跟著圣上的老公公，年紀又大了，他如今說是張公公弟子，可誰不知道，等張公公告老了，下一個掌印就是他。”

“我等便先祝姑娘有個好門路了。”

果然是汪從悅。

想了想，又道：“這位汪從悅，他有什麼一眼就能認出來的特征嗎”

那群人這次答得就不是那麼快了。

許久才有人遲疑道：“他是宮里人，地位非同一般，本就很出宮，我也只遠遠瞧見過一回，似乎是個不太好說話的人。至于其他，我便不知了。”

秋枕夢見問不出什麼來了，便道了謝，將他們送出巷口，遠遠著他們乘上轎子去了。

這幾頂轎子，雖說又寬敞又華，可看起來，竟不如那夜汪從悅乘來的雅秀呢。

秋枕夢回了家，取出披帛，照著圖樣繡了一陣。

停下休息時，猛然想起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來。

如果汪從悅真是的未婚夫婿，那他早就位高權重，有錢有勢了，按理說早就該履行當年離開時的諾言了。

那為什麼他每次寄回的信，都不畫出要娶的畫兒來

秋枕夢越想越煩心，越想越膽怯，想要再繡時，竟怎麼也繡不下去了。

歷代宦都能娶妻納妾，尤其是得勢的那些。

前朝整頓了宦的職安排，從此廷宦不再擔任外廷的職，可他們依然有權勢，能娶妻，甚至皇帝還給寵信之人賞賜過人

這些關于宦的故事，曾在茶樓里聽過無數回。

如今皇帝立國十年左右，許多東西照搬前朝，或略作修改。

皇帝那種大人，想必不會閑到長，管底下人的后宅事，那麼，前朝宦娶媳婦的傳統，勢必會流傳下來。

秋枕夢想著想著，越發覺得是這麼回事，不一掌拍在桌子上，氣惱道：“難不他另有了新歡，覺得對不起我，才每年寫信敷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