轎子近了，當頭三個仆從打扮的人，手上都提了花狀提燈，不知拿什麼材料做的，亮得很。

燈火籠在里頭，潺潺如星月輝，水似的漾。

小轎雖清淡，卻頗有種低調奢華的覺。用料講究，上頭翹起的飛檐，懸掛的鈴鐺和燈，俱是連殷實之家都很見到的細。

秋枕夢借著燈，認出最前頭那人，就是陪著那位姓汪的公子，來家買東西的人。

轎子里說不定就是那位公子本人

是個姓汪又擅畫的年輕人

連忙攏了攏鬢邊散的發，順了順裳褶皺，笑容溫淡雅地穿過人群，迎了上去，招呼道：“這位小哥，你又來了，可想買什麼東西嗎”

“姑娘的繡品好得很，我家老爺喜歡，這便親自來尋姑娘了，敢問姑娘會不會繡大件的東西”

“會，當然會。”秋枕夢連忙說道。

四人抬的轎，在得到這句肯定的話后，總算落了下來。

鄰居們不敢發聲，在聞聽“老爺喜歡”，猜得轎子可能落地的時候，已經遠遠躲了開去，各回各家大門一關。

只剩下組團找茬的繡娘們，鵪鶉似的到最角落。

那下人倒退著走了幾步，臨近轎門時，背后長眼般轉過，放下提燈，躬出一只手。

另從后頭上來一人，揭起轎簾，里頭的老爺這才扶住下人，穩穩當當地下了轎。

儀態之風雅，程序之瑣碎，秋枕夢已經見怪不怪了。

這半年見過的汪姓年輕人們，大多數都于騎馬坐轎上規矩多，眼前這位已經算是流程簡單的了。

“公子又見了。”秋枕夢自來地寒暄。

上回沒看清的模樣，此時終于瞧了個徹。

眼前這人二十來往年歲，段瘦長，面容弧度和，出的皮泛著漂亮的冷白，皎皎如敷了天上月。

他眉不算很濃，生一雙狹長的眼，眼尾稍稍上挑，帶著些微的紅，薄得很，調也和面容一般淡，瞧著時，似乎不帶任何緒，寂靜得像深林間一片寒潭。

有點，又有點不好揣的樣子。秋枕夢著他，心中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

這公子和記憶中小哥哥的眉眼有些像，或許也正是因此，那夜匆匆一瞥，便覺公子有幾分眼。

可小哥哥從來是很歡喜的，笑的樣子，彎著的眼，臉上總是著深深兩個梨渦，與這死人臉大相徑庭，更是可能沒這般富貴

不然，為何不早點娶。

“老爺。”那個已經很眼了的下人，提著燈殷勤地趕了過來。

公子點點頭，目卻從秋枕夢上移開，投向角落瑟的繡娘們，雙眉輕輕往中間蹙了，很快又舒展開來：“那些是姑娘的客人”

依舊是淡漠的語調，生生把問句念陳述。

“老爺，您在轎子里沒看見，咱們來時，姑娘正和們爭執呢”下人不待秋枕夢開口，連忙說道。

公子的目轉瞬便從繡娘們上移開了。

這可是筆生意，定不能再那群人攪和了，可還不知這公子什麼態度，也不能太過踩們，以免自己形象不佳。

秋枕夢立刻解釋道：“公子有所不知，我本不是京城人，在家鄉憑著手藝生活，還算有點名氣，來了這里，想到繡莊寄賣東西，可惜進不去。今日便又是為此爭執了起來。”

公子臉上仍舊沒表，聲音仍舊不高不低，只是語調間滲了幾分冰冷的余韻：

“未曾聽過繡莊不許人進，似姑娘學得好一手嶺繡，更不該如此落魄，可見是他人因妒而生嫉恨了。”

說到這里，他角抿一條線，也不知想起了什麼令人不快的事。

幾個繡娘臉青白，唯有打頭的那位，壯著膽子辯解道：“老爺，我，我們沒”

公子輕輕垂了眼，邊下人立刻上前，揚聲問道：“那你們今日是來做什麼的”

張了張，沒敢做聲，和其他人挨挨在一旁，雙一，竟坐在了地上，牙齒噠噠地打著。

“聒噪。”公子有些厭煩地評價，只平平的兩個字，目烏沉沉的，瞅著像要把人生撕了般。

下人馬上傳達自家老爺的意思：“老爺不耐煩看見你們，還不快滾”

繡娘們不敢造次，一公子，又一秋枕夢。

人都嚇這樣，再計較也沒意思，秋枕夢搖搖頭，低聲音道：“快點走吧。”

們方才抖抖索索，膽戰心驚地去了，饒是著墻，還摔了好幾次。許久后，巷子里才恢復得四面寂靜。

秋枕夢才要招呼，只見下人瞧了眼公子的臉，開口道：“我們對姑娘并無壞心，可否進門談上一談姑娘若怕，也可請一位大娘作陪。”

就這陣仗，還有哪個大娘敢來陪。

面對一個富貴公子，外加好些大男人，秋枕夢確實有點怕，為了這筆可能的大生意，還是拼了，行了禮，含笑說道：“公子請進。”

那公子點漆似的眸映著燈火暖，終于出點活泛的氣息來，隨著秋枕夢的殷勤邀請，邁步走庭院中。

秋枕夢注意到，這公子走出的每一步，都似丈量過般，距離幾乎一模一樣。

見過的青年才俊也不了，活得如此一板一眼的，還真是第一回見。

上頭皇帝剛剛立國不久，風氣還很狂放，就連世家大族的人，也多是高冠博帶，行走飄飄仙，宛如乘風。

那群汪姓青年，敞著袍子喝著酒，走路蛇形的比比皆是，這公子放在里頭當真是個異類。

那下人想跟進來，他偏過頭，冷冷一瞥。下人連忙低了頭，站在院門外不了。

秋枕夢松口氣。

別人不進院也好，這說明公子至對沒啥歹意，縱然有，憑他這細瘦的樣子，說不定隨手就能把人撂倒。

秋枕夢接著將公子往屋里讓。

公子在桌旁站了，目停留在上頭的一摞手帕上。秋枕夢點燃蠟燭，要關屋門時，他這才淡淡地說了句：“不必。”

屋門院門都開著，站在房里即可見外頭黑的巷道墻壁，以及下人們燈籠中亮堂堂的。

秋枕夢心頭忽然暖了幾分。

這公子板正地在客座上坐了，姿勢比還矜持。

他從手帕上收回視線，聲音清冷冷的，說：“姑娘嶺繡學得好，宮里娘娘喜歡，故遣我來訂做一只山水小屏風，并一條披帛。”

又是嶺繡。這聽都沒聽過的繡法，難不是京城流行越聽越覺得和自己有關系了。

秋枕夢的思緒從繡法上回來，這才意識到那公子剛剛說了什麼。

“宮里娘娘喜歡。”

秋枕夢的笑臉驀然僵住了。

公子已經從廣袖中拿出一條緋披帛，又取出一張圖紙，上頭畫著芙蕖圖樣，一個個花型的紋路或單獨，或合并，或纏，整齊地排列在圖紙所畫的披帛圖樣上。

“就按這個圖繡。”

披帛錦緞溜溜淌在手中，泛著些微涼意。秋枕夢的心，從“連娘娘都喜歡我手藝”的興中，一下子清醒過來。

端詳了一番圖紙，可什麼都沒有看進去，再抬頭那公子時，也未從那幾乎沒變的神中窺得什麼線索。

秋枕夢有些艱難道：“承蒙娘娘厚，可我我出嶺門，未曾和貴人有什麼接，更不知要如何致才能合娘娘眼緣，這生意恕”

公子狹長的眸向。

燭火芒跳躍在緋錦緞上，又映他的瞳孔。他深潭似的眼眸盛滿火焰般的紅。

半晌，公子澤淺淡的角勾起極細的弧度，一直著冷淡的調子，終于微微有了起伏，帶出幾分溫和。

他聲音好似著笑，又好似依舊什麼緒都沒有，只是聽在秋枕夢耳朵里，總算像個鮮活的人了：“姑娘的手藝，娘娘很喜歡，姑娘盡力就是。絕不會虧待姑娘。”

這世道，撐死膽大的，死膽小的。既然公子說了娘娘喜歡，那就應了。

若能搭上娘娘這條線，就算做個一兩筆生意，掙錢多先不論，以后去找其他客人，看誰還能瞧不起

秋枕夢果斷道：“公子多長時間來拿”

“屏風尚可寬限幾月，只是三月，披帛一定要繡。”

這未免小看了的本事。

秋枕夢拍著脯保證道：“公子放心，不僅披帛能按時繡，最遲四個月，屏風同樣可以貨。”

公子點點頭。

他安靜地著桌上那摞手帕，出了會兒神，又說：“還請姑娘再繡一條手帕，花紋多些，便繡牽牛吧。”

這句話，便如春風拂過，冬日積雪終于消融般，染上幾分真切的暖意。

不等秋枕夢答應，他又道：“不需太快，姑娘使上一兩月功夫繡它，價錢絕不虧你。”

公子從袖中拿出一個荷包，將它打開放在桌案上，荷包里滿滿的金銀錁子，于燭下閃著：“這是定金。”

在嶺門時，秋枕夢對金銀見得多了，來到京城后，還是頭一回做這般大的生意，看著定金不由有些激。

不住笑得眉眼都彎了，倒還記得問：“到時候，公子來拿，還是我給公子送去呢不知公子如何稱呼，到時候，我該怎麼說”

他想了一會兒，道：“我汪從悅，家住城東北角。清芝巷最里面，牌匾上什麼都沒寫的那戶就是，你繡好了，便送去，好取余下的銀錢。”

秋枕夢趕扯過一張紙，把這地方記了下來。

東北角那片地兒，曾經去過，聽聞多數是朝廷小居住在那里，其他職高些的，多是宮里的臣。

曾寄希于向這里的住戶們打聽宮的小侍，可惜那些小們多半接不到宮里人，臣們又很出宮，家中下人同外頭其他人一樣，對宮里人所知不多。

這汪公子居然也住那里，還和娘娘悉。

放下筆時，往那摞手帕上了一眼。最上頭的手帕繡了一朵牽牛花的廓，簡單得很，是最喜歡，也最常繡的花樣。

難不他也喜歡

那等貨時，便有由頭去向他打聽人了。

汪從悅訂完了東西，起離開。秋枕夢送到外頭。

下人躬扶他上轎。轎簾未放時，他忽然欠問道：“如今嶺門比之十年前，如何了”

秋枕夢一怔，回答他：“日子好過多了，就是人口。”

汪從悅微微點頭，角翹起，終于勾出個容易察覺的笑來，臉上梨渦現了一瞬，旋即消弭于無形。

他直起，一只黑玉佩從領口落，在前。

借著燈籠里徹的，黑鯉魚碩大的頭顱依稀可見，怪異得不像金貴人能佩戴在上的東西。

和的玉佩何其相像。

秋枕夢陡然睜大眼睛，不由自主上口。

恍惚了一會兒，再想住那群下人時，汪從悅的小轎早已走遠，一隊人轉過拐角，消失于的視線中。

作者有話要說： 有可能再修改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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