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知意上輩子每回考試都繃心弦,周散發著拒人於千裏之外的疏冷。
同窗們將此解讀為高傲,其實是張。
畢竟憋著勁要與霍奉卿相較高下,若一不留神跌出考績總榜前三甲,就連做霍奉卿對手的資格都沒了,隻剩閉認嘲的份。
如今重來一回,雲知意再無那份稚的好勝心,整個人比從前鬆弛許多。雖途中有霍奉卿忽然古怪的作惹得短暫驚疑,但與同窗們笑笑帶來的愉悅足使迅速忽略那波瀾,從容應考。
上午考的是書法,這對雲知意來跟玩似的。
原本漫不經心研著墨,可當目落在題麵上時,不由得怔住了。
這場預審考對來講算是“時隔多年”,此刻的並不能清楚記起當初每門功課的題麵。
但很確定,上輩子的這場考試,書法題麵絕不是眼前這個。
題麵很簡單,是“九九消寒圖”的字本:庭前垂柳珍重待春風。要求將此九字寫三遍,考生自選三種不同字即可。
若“上一次”考的是這個,雲知意絕不會忘,畢竟這個題麵在心中分量不輕。
題麵的無端改變讓約意識到,隨著的重生,或許有些事也不同了。
*****
以往書法考試,雲知意總是第一個卷。
這次因為走神耽擱了約莫一炷香才提筆,待到出考房時,就見樓下廊間已有過卷的人正在考場吏引領下退出試院。
巧也巧,步下樓梯時,恰好與對麵考房下來的霍奉卿迎麵相遇。
方才那道題麵勾起雲知意太多前塵記憶,此刻心複雜,最不想遇到的人就是霍奉卿。
一時沒心與他寒暄,甚至不出個和氣的笑臉來。
霍奉卿的心似乎也沒比好到哪裏去,周宛如籠罩了無形薄冰。仿佛早上那個趁人不注意往手背上蹭了一掌的年,隻是幻覺。
場麵冷得極其尷尬,偏生侯在兩邊樓梯中間的那名吏又要將二人一並引領。
於是雙雙沉默,麵無表、目不斜視地同行往考場大門。
走到門前影壁,吏執了辭禮,便返回考房那頭去繼續等候別的考生。
霍奉卿凝了雲知意一眼,不鹹不淡地問:“回驛麽?”
“你先回吧。”
站在原地著他漸行漸遠的僵背影,雲知意心中擰得厲害。
關於“九九消寒圖”,欠霍奉卿一句抱歉。
*****
雲知意時被養在京中祖母膝下,仰仗祖母的麵子,初學寫字時有幸蒙帝師汝指點門。
帝師汝的書法被譽為“冠絕三百歲”,意為三百年來無人可出其右。如此誇張盛讚,雖多有世人阿諛吹捧之嫌,但放眼當今世上,汝的字確實足以使下士子敬服。
雲知意在書法上既有汝為開蒙半師,是夠狂的。
而上輩子的不僅狂,還魯莽。
最初與霍奉卿從“毗鄰友好”陡變為“針鋒相對”,就是因為一幅“九九消寒圖”。
那是雲知意到原州生活的第三年。
隨父母赴時任原州牧所設的冬至私宴,宴上孩子多,主家便拿出一幅雙鉤描紅的“九九消寒圖”給孩子們玩。
雲知意隻瞟了那描紅字帖兩眼,就斷然拒絕參與這項玩樂,理由是,“這字本水平一般”。
不知怎的,此前與相和樂的鄰家竹馬霍奉卿突現怒,咄咄人地和爭論起來。
雲知意從是個吃不吃的子,遇事又喜較真;以往霍奉卿都願讓著,偏偏那莫名執拗強,兩人就這麽當場杠上。
都是才十歲出頭的半大孩子,在書法品鑒這種事上左不過就跟著大人鸚鵡學舌,哪能真講得清多門道?
雙方搜腸刮肚用盡詞匯積累後,依舊服不了對方,毫無意外地開始了“車軲轆廢話打仗”。
他倆誰也不肯先住,圍觀的各家孩兒勸不下,最終自是驚了大人。
做為主人,時任原州牧當然要主持公道。
他和藹地詢問雲知意:“你且,這字本何有不足?”
若得清楚何有不足,雲知意也不至於同霍奉卿打半晌無用的口水仗。於是隻道:“我就算是用左手寫,也比這字好。”
這話其實是耍了點心機的。
生左撇子,雖在家人的強行糾正下日常也能靈活運用右手,但左手字曆來就比右手寫得更好些。
孩子的淺薄狂言在大人們眼中別有趣,聞聽此言,賓主盡皆捧腹,紛紛攛掇當場寫來,讓大家眼見為實。
也不怯場,當真就用左手執筆,認認真真寫下“庭前垂柳珍重待春風”九字。
“原州牧”這階是原州最大的,能邀參與其所設私宴者,哪個不是原州地界上舉足輕重的人?
都是見多識廣又深諳場人際的老狐貍們,一看那字跡竟有帝師汝的六七風骨,眾人態度迎風一麵倒,紛紛判定原本那幅描紅的字跡確實不夠好。
那件事以後,霍家大人們對雲知意的態度一如既往,但與霍奉卿卻總在各種大大的事上有所衝突,冤冤相報地負氣較勁,就此從求學一直鬥到為。
後來過了很多年,雲知意才懂了時那次宴會上霍奉卿怒從何來。
因為主家最初拿出的那幅“九九消寒圖”描紅,字本是霍奉卿已故祖父霍遷的年手筆,在很多年裏都是原州孩兒恭敬臨摹的範本。
霍遷自資過人,在原州有“神”之名,生前也曾一度至原州牧。
在他年時,還得到國子學祭酒親點京,為原州府第一個無需應考便進了國子學深造的寒門才俊。
可惜過慧易夭,霍遷才過不就英年早逝,從此了讓霍家人驕傲又痛心的一筆濃墨重彩。
霍遷的後輩個個資質平凡,他辭世後,靠他一人之力撐起來的門楣家聲實質已是外強中幹。
到霍遷的兒子接手掌家時,霍家在鄴城就剩表麵風,背地裏不知被多人著風涼笑話。
十歲那年的雲知意為爭一口莫名意氣,當眾挫了霍遷生前在原州的譽才名,更傷及霍家已所剩不多的麵。
雖是無心,但對霍家造的無形打擊著實不,霍奉卿不惱怒才怪。
晚了很多年才明白真相的雲知意想,待平息了槐陵縣的事再回鄴城時,定要誠心誠意擺酒向霍家致歉,當場恭恭敬敬填一幅霍遷老先生的九九消寒圖。
可惜,沒料到到自己會死在槐陵。
更沒料到,彌留之際躺在霍奉卿臂彎裏,連想“抱歉”二字,都發不出聲。
*****
正當雲知意在影壁前著自己發燙的雙眼時,後傳來匆忙的腳步聲。
立刻斂好混的心,緩緩回頭。
有一吏邊跑邊著近前來,慶幸地執禮笑道:“雲大姐,幸虧您還沒走遠。恭請移步,有貴人在東後院的堂室候您相見。”
鄴城試院占地近百畝,過了最前頭這考場,再往裏便是考封卷、閱卷之所。
那可不是考生能隨便涉足的地方。
雲知意疑揚眉:“您可別誆我。考生無故滯留試院,按律是要問罪下獄的,更何況是進後院堂室。”
《大縉律》中對科場舞弊防範嚴苛,明令止已卷的考生無故滯留試院之,否則一概以作弊論。
“‘無故滯留’才有罪,”那吏笑道,“如今是有人留您,自然就不‘無故’。”
“那我就放心了。煩請帶路。”
雲知意邊走邊飛快思索著,口中故意道:“難怪昨日聽有貴人駕臨,又見比我早卷的霍奉卿竟比我還晚出試院。原來,貴人竟是先見了霍奉卿。”
試院吏也歸原州學政司管,多多聽過“鄴城庠學雲知意與霍奉卿鬥氣二三事”。
吏趕忙賠笑安:“您與霍公子都是咱們原州的頂尖學子,難分高下。奈何貴人事忙,一次隻能見一位。排序上並沒有特意區分先後的,你們那位同窗陳琇還排在明兒才見呢。”
雲知意淡垂眼簾,神無波。
又一次與前世不同了。前世此時,“貴人”隻見了霍奉卿,本沒和陳琇什麽事。
*****
當看到端坐堂室主位的盛敬侑時,雲知意總算確定,事真的和上輩子有所不同。
至,與盛敬侑的相見,原本該在下個月月底的“送秋宴”上。
見雲知意傲然負手立在堂中,默不作聲地以目直視盛敬侑,陪侍在側的兩名學政司高階員吏驚得額角冒汗。
頻頻以眼神示意無果,其中一人便趕低聲提醒:“這是新上任的州牧大人,還不快行跪禮。”
雲知意平日在鄴城幾乎可以橫著走,以無無爵的學子份得特殊禮遇,不必向大多數原州本地員行跪叩大禮。
但盛敬侑不一樣。
他不但是新上任的原州牧,還有“陶丘縣主”這個祖蔭封爵在。
“敬侑師弟,我敢跪,你敢嗎?”雲知意平靜道。
可憐盛敬侑比雲知意年長整整五歲,劍卻師從雲知意的親叔叔雲孟衝,正式拜師還比雲知意晚兩年——
雲知意打能站直起就跟著自家親叔叔習劍,大多數拜在雲孟衝門下的人都是師弟師妹。
所謂“後進山門為師弟”,這是全下共識的規矩,不以年歲長來論,這便宜雲知意從就占定了。
“今日並非正式場合,確實沒有師弟師姐跪拜的道理。”
盛敬侑對兩名員吏完,笑著站起來,對著雲知意淺淺作揖:“多年不見,師姐量與氣勢同長。敬侑這廂有禮了。”
*****
回到驛時,大多數考生已吃過午飯去憩養神了。
雲知意單手按著胃部,慢吞吞進了驛飯堂。
飯堂中隻剩零星三五桌還坐著人,心事重重,沒留意都是誰,徑自去櫃前找吏取了一份餐食,獨自在靠牆角落的空桌邊坐下。
與盛敬侑的簡短談話令不太愉快,本就混的心更加煩躁。
舉筷子盯了餐食半晌,又長歎著將筷子放下。
就在此時,對麵座位上突然多了個人。抬眼看去,竟是冷漠臉的霍奉卿。
“有事?”
這麽大眼瞪眼過於尷尬,雲知意問完便重新拿起筷子,以吃飯的作讓場麵看起來隨和自然些。
霍奉卿問得突兀:“盛敬侑沒留你吃飯?”
雲知意懶得問他如何得知盛敬侑見了自己,咽下口中食後,言簡意賅答:“留了,我沒答應。”
“為什麽?”霍奉卿又問。
雲知意低頭垂眸,略有些不耐煩地抿了抿:“看著他的臉,沒食。”
語畢,夾了一筷清炒菜蔬進口中,頭也不抬地重重嚼著。
直到吃完這口菜,霍奉卿都沒有要走的意思,卻又什麽都沒問。
雲知意稍稍有點沉不住氣,舉目一看,卻滿頭霧水。“霍奉卿,你莫名其妙又在臉紅什麽?”
霍奉卿語氣有些僵,轉頭看向旁邊的牆,隻留大半個泛紅卻繃的側臉給。
“要你管?接著吃你的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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