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寒風裹著看不見的冰渣子,一個勁往襟裏鑽。
寬闊的宮道上,走著急匆匆兩人。
上景福埋頭快步,卻在步梧桐宮大門後停了下來。
“結綠姑娘……”
結綠一回頭,見他愣在原地,揚聲道:“你快跟上呀!”
“結綠姑娘,我是你所托,來給宮人看診的,後殿怕是不妥。是哪位宮人有疾,不如讓他至偏殿來……”
“是我們公主有事問你,跟我來!”
結綠不由分把他推進後殿。
上景福聽聞是公主召見,心裏更是打起了響鼓:他隻是太醫院一個吏目,連升任醫都不知要到何年何月,玉京公主金枝玉葉,平日都是由太醫院院使親自問診,有什麽事需要召見一個吏目?
懷著忐忑的心,上景福邁進公主寢殿,他不敢抬頭,朝著餘裏瞥到的一卷書,一盞燈,一個絳紫影叩首:
“太醫院吏目上景福,見過玉京公主。”
片刻後,悅耳的聲音響起:“吏目請起。”
上景福謹慎起,垂眼看著銀累桌的桌角。
“吏目心裏有疑?”
疑,就是僭越,不疑,就是堵了公主的來意。
上景福把尾音拖得很長:“卑職……”
“也不是什麽大事。”
秦穠華放下手中書卷,角帶笑。
“近日我有些乏力失眠,原本是不礙事的病,可是若來院使,想必要吃上一個冬的苦藥。吏目能否為我看看,這乏力失眠究竟是何原因?”
“卑職自當竭盡全力。”上景福行了一禮,在桌前坐下,從藥箱中拿出白枕和綢布:“請。”
一隻雪堆的手腕放了上去。
本是無暇的白枕,卻在新落之雪的襯托下發黃發暗,上吏目愣了一一瞬,趕將綢布搭上,開始細細號脈。
半晌後,他收回手,起再次行了一禮。
“公主骨弱裏虛,但脈象還算平和,想來是近期調養得當。卑職開一劑方子,公主命廚房和酸棗同煮,每日暮食後服用即可,這樣,應對公主的乏力失眠有所幫助。”
“苦嗎?”
“不苦。”
上景福下意識抬起頭,一張灼灼臉龐映眼簾,整個室都為之一亮。
及笄之年的烏雲為鬢,白雪為,眉眼還未完全長開,眼卻已初現奪目驚心之姿。角帶笑,卻並未看他。
玉京公主的確有傾國之,然而更令他心驚的是周氣質,幾乎是本能使然,上景福低下了頭顱。
“聽上吏目是太醫院最年輕的吏目,時更是遊曆雲貴多地,想必識得許多疑難雜癥。若我給你一張單子,你能倒推出此方主治何疾嗎?”
“卑職慚愧,隻敢盡力一試。”
一張單子由結綠遞到他眼前。上景福接過一看,發現竟是一張藥局的取用記錄。
上麵清清楚楚記錄了摘星宮在這一年來,陸續取用的藥。
寢殿雀無聲,火盆裏的炭在不遠燒著,上景福的後背和手心都沁出一層細汗。
他把方子來回看了幾遍,不清是鬆了一口氣還是怎麽,開口道:
“回稟公主,單子上的大多是補氣和類的藥材,在進補類方子裏比較常見。”
“輝嬪請過醫嗎?”
“……未曾聽。”
“那就再請吏目看第二張單子。”
結綠從櫃中屜取出一張皺皺的殘頁,快步走回,遞給上景福。
上景福掃了兩眼,臉已經大變。
“這是……”
“藥食同源,這是摘星宮在司苑局的領用。若是把兩單合在一起隨意取用,除了補氣和,吏目還能開出什麽方子?”
上景福看了又看,心翼翼地:“若兩單合用,還可化腐生新、消毒逐膿。”
“上吏目果然見多識廣。”公主笑道:“這次的事,還請吏目不要對外多言。”
上景福低頭,恭敬道:“自然。卑職此次是結綠姑娘所托,來為梧桐宮宮人看診的。”
“勞煩上吏目了,結綠,送送吏目。”
結綠揣著沉沉的賞銀去送客了,門外侍立的烏寶看了眼上吏目的背影,一跛一跛地走進殿來。
“公主,此人信得過嗎?太醫院院使一直為公主看診,我們為何不拜托院使?”
“院使雖好,但始終不是自己人。”
“那也還有醫呢!”
“醫?”勾起角:“太醫院的醫,最年輕的也有不之年了,都是一群場浸多年的老油條,醫沒突出多,胃口倒是膨脹得很大。”
秦穠華剛走向火盆,烏寶就一個趨步踏來,搶在前麵開了蓋,取火箸輕刨。
火舐銀炭,烏寶的額頭沁出細汗珠,寢殿裏暖如四月。
繼續:“上景福背景簡單,二十一歲就爬到吏目,明這人聰明而有野心,可以培養看看。”
烏寶抬袖抹了額頭熱汗,問:“摘星宮在藥房和司苑局領用藥材不止一年,可是上吏目又,輝嬪並未請過醫。公主,你奇不奇怪?”
“奇怪啊……奇怪的地方多了去呢。”秦穠華走回榻,抱著熱乎乎的手爐坐下:“那日在摘星宮,你注意院中打掃的宮人了嗎?”
“輝嬪隻讓烏孫帶來的人近,大朔的宮人不僅隻能領些雜活,還會被宮裏的烏孫人排。”
“不止如此。”秦穠華:“他們麵蒼白,形極瘦。眼神空……不似常人。”
烏寶琢磨了一會,:“確實如此……要不奴婢尋個由頭,讓慎刑司拿下一人,再行審問?”
“醴泉為我在宮外辦事,宮中隻你和結綠兩人我信得過,若打草驚蛇,恐怕事態反而失去控製……此事,還是先按下吧。”
烏寶低頭:“喏。”
……
夜深深,星月在墨蘭蒼穹後,廣闊無垠的宮殿群中,清亮的打更聲隨風遠。
寬闊的梧桐宮主寢裏,一束黯淡月進窗紗。
塵埃,在折疊的夜中盡飛舞。
“若不在,朕再有百世回,又有何用?”
秦穠華猛地坐起,耳畔都是自己戰鼓般的心跳聲。
夜還是夜,寢殿仍是自己的寢殿,並未有何人在邊話。
“轟!”
秦穠華心裏一跳,下意識抓錦被,死死盯著木窗。
半晌後,窗外響起淅淅瀝瀝的落雨聲。沒有第二聲響雷。
“結綠。”開口,聲音低啞。
外間守夜的結綠一個激靈滾出被子,迷迷糊糊間一路跑進了室:“公主,怎麽了?”
“讓烏寶去摘星宮遠遠看看……有沒有事發生。”
結綠一愣,瞌睡醒了:“什麽?”
片刻寂靜,秦穠華著錦被上的金魚紋不發一語。
結綠變了神,沉聲:“……公主放心,奴婢這就去。”
關門聲響起後,結綠的腳步聲漸漸遠了。
秦穠華沒了睡意,幹脆下了床,自己到桌前倒了杯冷水。
上一世,摘星宮變發生得毫無預兆,隻記得是在除夕前的一個雷雨夜,雷聲掩蓋了所有聲響,等到第二有人發現,摘星宮已海一片。
這一世的摘星宮呢?也會在雷雨夜發生變嗎?
一盞茶的時間後,烏寶來到殿。
“回稟公主,奴婢在摘星宮外繞了兩圈,找到一個牆,趴著看了幾眼。守夜的烏孫宮人在廊屋下打瞌睡,沒什麽特別的事發生。”
秦穠華放下一口未喝的茶杯,懸著的心放了下來,子驟輕。掃過烏寶肩上被雨淋的水,輕聲:“烏寶,勞煩你跑這一趟了,去火盆邊烤烤吧,心著涼。”
“奴婢為公主辦事,刀山火海都去得!不勞煩,不勞煩!”
秦穠華對他笑了笑,烏寶眼睛亮晶晶的,快活而心滿意足地蹲去火盆邊烤手了。
“烏寶。”。
“哎!”
“現在負責巡視宮的是哪路軍?裏麵有用得上的人嗎?”
“稟公主,從去年起,負責巡視宮的就是金吾衛了。奴婢和武將沒什麽來往,他們最看不起的,就是奴婢這種閹人。”
一件外輕輕披在秦穠華上。
結綠在後,話道:“奴婢知道一個人,金吾衛聽他的話,而他聽公主的話!”
秦穠華訝異:“有這樣的人?”
“公主的青梅竹馬,九原郡王之子方正平呀!”結綠:“他四年前進了金吾衛,如今已是金吾衛指揮僉事,公主要是有求於他,想必是有求必應!”
方正平……
秦穠華眼前浮現出前世方正平留給的最後一麵,無畏的將軍中數箭,頭也不回地帶領殘兵衝向兇殘梁軍。
是他,給秦穠華爭取了逃出朔明宮的寶貴時間。
烏寶問:“公主要見方僉事嗎?”
“……明日再吧。”
……
秦穠華要辦的事不一定要通過指揮僉事這個級別,然而世事就是這麽巧,第二傍晚,和數月未見的方正平在花園不期而遇。
“那不是方僉事嗎!”結綠連連拉扯的袖子。
“早看見了。”秦穠華無奈道。
錦佩劍的年遠遠就見了,秦穠華也一眼著他,那襲鮮豔醒目的錦袍,讓他像一片飄在蕭瑟冬景中的紅楓。
紅楓被風兒裹挾,轉眼就落到麵前。
方正平紅著臉,手足無措地盯著看了一會,忽然行起大禮:
“玉京公主,卑職……”
秦穠華笑著扶起他:“這裏沒有旁人,你和我生分什麽?”
方正平不敢看,眼神垂著晃:“尊卑有別,卑職不敢僭越。”
“你來這裏是……”
“陛下在花園召我,大約是為了除夕宮宴的事。”方正平頓了頓:“公主呢?”
“我陪太後禮佛半日,現下出來隨便走走,活活。”
方正平認真聽著,神張,仿佛生怕錯過一字一語。
他的赧,總算讓秦穠華記憶裏的寡言青年和眼前的木訥年重合了。
嚴格來,方正平並不是的青梅竹馬,穿來的時候,他們早已過了兩無猜的年紀,對方正平的了解,更多來自他人之口。
上一世,他是名義上的青梅竹馬,也是忠誠的太*子*黨,他是的政敵,也是最後以命相護的救命恩人。
方正平呆立著,麵紅耳赤地想要和些什麽,最後還是忍不住笑了:
“你忘了,陛下還在等你嗎?”
方正平臉更紅:“沒、沒忘……我這就去。”
他行了一禮,躁躁地快步走了,秦穠華轉目送,恰好對上方正平的回頭,他腳下一崴,險些平地絆到。
“瞧這呆頭鵝!”結綠撲哧一聲笑了,笑過,又懊惱地合掌一拍:“對了!公主不是有事要用金吾衛嗎?剛剛方僉事在這兒,我忘記提醒公主了。”
“不必了。”秦穠華看著方正平的影完全消失於回廊後,臉上微笑斂去:“今日吩咐了他,明日五皇子就會知道我吩咐了什麽。”
結綠愁眉苦臉道:“啊?那公主要怎麽辦?”
“這事不必用到他。”秦穠華:“廚房張姑姑的相好在金吾衛當差,你封個厚紅包,讓他巡查時多留意摘星宮的況即可。”
“奴婢明白了!”
兩人在這頭慢慢走遠,另一頭,方正平還未走出幽靜鹿徑就看見了壽帝的明黃儀仗。
方正平一個激靈,立即叩首:“微臣叩見陛下!”
壽帝:“起來吧。”
方正平不敢直視,慢慢地起了,視線始終著青石地麵。
“朕看你剛剛和玉京公主在談,就沒麵打擾。你們,都聊了些什麽呀?”
方正平心裏一跳,絞盡腦想著合適的回答:
“隻是幾句尋常問候,公主記掛著陛下,提醒臣不可讓陛下久等……臣不敢耽擱,就趕走了。”
“你覺得朕這次你來是為了什麽?”
方正平一愣,抬頭看向壽帝:“……臣以為,是除夕宮宴上的守備問題。”
“朕沒記錯的話,你明年就要加冠了吧?”壽帝笑瞇瞇地:“這加冠之後,就要家。你父母可有中意的人家?”
這難道是……
方正平心狂跳起來。
“回稟陛下,微臣父母並無決議。”
“那你呢?你可有中意的子?”
“臣……微臣……”
方正平漲紅了臉,壽帝看著他窘迫的樣子,大笑起來。
“行了,朕不逗你了!你的心思朕都知道。隻是這事事關重大,還要等朕問過你父親的意思再。”
方正平激地又是一個叩首:
“多謝陛下!”
壽帝把他扶起,笑道:
“朕對除夕宮宴的守備不興趣,你們金吾衛看著辦即可。你既然來了,就陪朕走走吧。”
“臣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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