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八月,城總算涼爽了些,池塘里的芙蕖開始凋謝,穿過廊檐的風里開始彌漫起淡淡的桂花香,昭示著秋季的到來。
上宮里主殿前的那株大櫻花樹也已泛起了淡淡的金黃,微風吹過,偶有木葉飄零,倒也很像是春日落櫻繽紛的絢爛。
“櫻櫻,你知道嗎,這是你母親生前最喜的一棵樹。”
殿前階下,宣帝嬴伋坐在胡床上,淡淡笑著對側的外甥道。
“它本來不在這里,是你母親去后,朕將它從裴家移植過來的,那時候它就已經一百多歲了,為了移植它,可耗費了不人力財力,連里坊墻都拆了數堵……”
“那它還能開花嗎?”
岑櫻好奇地問。
上宮已有幾日了,這些天,皇帝舅舅常常陪著下下棋說說話,也與說了好些母親生前的事,但仍是很難拼湊出母親的完整形象。因而此時,雖知阿舅在懷念母親,但心中一片空白,只有些約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愫。
“怎麼不能。”皇帝回過頭來,溫和笑著看,“剛移植的那年的確是差點就要死掉,好在那年宣州進貢的花效用不錯,把樹養活了,現在每年還是可以開花。等到了明年,櫻櫻就可以看到繁花如錦的盛景了……”
明年。
岑櫻展目看向枝葉未落的大樹,過它,一直看向了樹木之上的蔚藍天空。
明年的還會在這里嗎?
一點兒也不喜歡這個地方。
從前只聽說京都是何等的軒敞華麗,可到了這里之后,與阿爹分離,連悶罐兒都要另娶他人了,娶的還是唯一的朋友……
不喜歡這里,想回家,想回到過去在鄉下和阿爹和悶罐兒還有阿黃在一起的生活,很想很想。
如果,如果悶罐兒不和們回去,就自己和阿爹走好了。反正他要娶那麼多的人,也想散了算了……
孩子久久地看著院中花樹,眉目黯然,一襲鵝黃襦在晚風中微微舞,有如梨花開在月下,冷浸溶溶月,清新閑適,淡遠出塵。
皇帝一直側眸看著那與生母十分肖似的眉眼,秋自樹梢照下,照得他不復年輕的清俊面龐上,竟也有了些許溫潤的假象。
櫻櫻,櫻櫻。
其實不必卞樂找來當年的宮人與太醫確認,他又何嘗不知是誰的孩子。
櫻櫻的名字很可能是永安取的。給這個孽種取名為櫻,天換日地也要將送出去,卻殺了和他的孩子……
倘若這是他的兒,還會這般在意這個孩子麼?答案顯而易見。
沉寂了十余年的怒意與怨恨重在腔點燃,如同毒蛇吐信,又似烈焰狂舞。岑櫻忽覺側寒氣凜冽,不明所以地側過眸來,皇帝已恢復了和煦慈的面,道:
“櫻櫻,阿舅累了,扶阿舅進去吧。”
這并不是什麼過分的要求,岑櫻領命將他扶進了寢殿。皇帝神和藹:“天也不早了,你也回去吧。明日,記得來陪阿舅下棋。”
“是。”岑櫻婉婉施禮,隨后退了出去。
宮已經七天了,這七日里,圣人除了偶爾作陪、說一些母親的事,倒也沒有再如那日進房間一樣的不合常理的舉,漸漸放下了戒備。
皇帝一直目送著那道纖瘦窈窕的影消失在廊柱日影間,神如怔。直至卞樂從殿外走進。
“你去辦的事,還沒有辦好嗎?”
他問,面已不復方才的溫和。
卞樂面難,戰戰兢兢地應:“……回陛下,這件事的確有些棘手。尚宮局已經在盡全力尋找當年放出去的宮人了,想必不久就會有回訊……”
“你的不久已是三個月了!你們都是廢不!”皇帝龍大怒。
卞樂嚇得如抖篩,趕跪下:“陛下息怒!息怒啊陛下……”
皇帝腔中氣上涌,目眥裂。
說起來,這件事,也的確是他的錯。
當年穩婆告訴他,永安生下的是個已經足月的嬰,并非七月生子的早產兒,算著時日,剛好是還未與裴公瑜分別的時候,所以才能夠篤定是裴氏之而非他的。
為掩人耳目,在場的宮人、醫、穩婆幾乎被他殺了個干凈。如此一來,如今要想再找到幸存的、已經放出宮去的當年侍奉過公主的宮人,確實難了些。
但他想,當年母親都能將岑櫻換出去,這其中必然還會有網之魚,這才命卞樂去查宮人名籍,試圖找到當年的知者。一連兩個多月過去,卻都未有任何的蛛馬跡。
他最終長嘆一聲:“建康的謝宅去過沒有?可曾找到謝云因?”
謝云因是皇帝的表妹,通醫,當年在宮中陪伴皇帝的母親肅宗謝皇后,也曾去探過永安,自是知曉的孩子是否足月而生。
謝家畢竟是他的母族,他并未謝家,只是削權而已。謝云因也回了江南,后來他派白鷺府去查探過兩次,聽聞是在民間行醫。
“回陛下,謝娘子兩月之前往九華山采藥去了,恰好是在我們的人趕去以前,所以暫時還未有消息。”
皇帝怒氣稍平,無奈地嘆了口氣。
知道在哪兒就好,總好過憑空消失。
關于岑櫻的世,他十分篤定岑櫻不是他的兒而是裴家的,但事關人倫脈,不得不慎重,他已經等了兩個月,就……再等上一會兒吧……
*
麗春殿里,岑櫻一覺睡至了辰時。
昨夜想父親和夫君想得哭了半夜才睡著,今晨起得便有些遲了,直至宮人們往殿中搬東西才醒了過來,眼從床上坐起,還有些犯困地呢喃:“你們在搬什麼啊……”
見醒來,一名小宮忙放下手中的活計:“回縣主,是陛下怕您在宮中無聊,派人搜羅了好些話本子來。”
“您要起來嗎?奴服侍您洗漱。”
那宮人一張圓圓臉兒,十分殷勤和善。岑櫻覺得有些眼,但未多想,微紅了臉支支吾吾道:“……我自己來吧。”
本是鄉下來的野丫頭,不習慣被人伺候,拿過裳言又止地看了那宮人一眼。
宮人會意一笑,退出殿去:“那奴就先下去了。”
“奴青芝,縣主有什麼吩咐奴一聲就好了。”
殿里,岑櫻慢騰騰穿好了裳,洗漱后用了些早膳,便去到外殿的書案下翻閱卞樂送來的那些話本子。
時下流行的多是些怪力神的故事,岑櫻膽小不看,就丟開了。正翻找著,宮人來報皇帝來了,忙隨手將書放在案上起去迎。
“櫻櫻在看書?”
皇帝走進來,笑著問。
岑櫻不好意思地抿笑了笑,皇帝又拾過一冊丟給,在書案旁的矮榻上坐下:“朕也好久沒有看話本子了,正巧,你讀來給朕聽聽。”
那冊書的書名是《漢孝惠皇后外傳》,看著像是冊人列傳。岑櫻不疑有他,屈膝跪坐,展開書本,當真清聲朗讀了起來。
“漢孝惠皇后張氏,名嫣,字孟媖,小字淑君。惠帝姊魯元公主之長也。”
“阿嫣當五六歲時,容貌娟秀絕世。時帝方議立后,訪名家貴族之容德出眾者。太后謂帝曰:‘阿嫣帝室之甥,王家之,天下貴種,實無其匹。且容德超絕古今。吾選婦數年,無逾此……’”
誦書之時,皇帝就一直出神地看著,目和,脈脈含,仿佛是過這年輕的軀殼又陷了久遠的記憶里,進另一個靈魂。
岑櫻一心只在話本上,并未察覺他怪異的眼神。越讀卻越覺不對勁了起來:
“帝曰:‘如乖倫序何,且彼年尚。’”
惠帝說,這是否背離人倫,況且阿嫣尚且年。
“太后曰:‘年不當漸長邪,且甥舅不在五倫之列,汝獨不聞晉文公之娶文嬴乎?’帝乃從命,詔群臣議納皇后禮……”
呂后說,年紀雖小但會長大,況且甥舅不在五倫之列,你沒有聽說晉文公娶文嬴之事嗎?惠帝于是從命,召集眾大臣商議納皇后禮……
如若理解得沒錯,這話本,是在講舅舅娶了外甥……
后面的文字,則是在講張嫣嫁與舅舅之后的種種生活,不管是話本中的張嫣和舅舅本人,還是寫書之人,都對這段有違人倫的婚姻未有半點不認可。
岑櫻心頭疾跳,越讀越迷,聲音亦漸漸小了下去。
迅速將書冊瀏覽至尾聲,當目及惠帝娶了張嫣、惠帝和張嫣的閨房之樂時已是唬得渾,如墜冰窖,戰栗不已。
幾乎是抖著丟開了書,不肯再讀,皇帝微微瞇眸:“櫻櫻怎麼不讀了?”
“我……”艱難地張口,聲音栗似哭。
腦中還殘存著文字描繪出的綺艷畫面,岑櫻只覺得可怕,漢惠帝是張嫣的舅舅,舅舅和外甥,怎麼能婚?
還、還把抱到膝上,數的牙齒,后來又、后來又看到了的,的……稱贊白……
這種書,怎麼能給看?陛下為什麼要讀這個?
岑櫻得臉頰通紅,五臟六腑皆似燒起來。當看到皇帝落在自己上的眼神,心中又是一。
圣人看的眼神,貪,邪,癡迷……全都一覽無余。
曾在胭脂山的暗山里看見過這樣的眼神,一點兒也不陌生,知道這代表了什麼。
可圣人,是的舅舅呀!他怎麼能!
聯想到方才他念的書,岑櫻鼻頭一酸,險些掉下眼淚來。卻只能跪伏下去,嚶泣著謝罪:
“櫻櫻殿前失儀,請陛下恕罪。”
想要離開這里,一刻也不想多待,卻怕激怒了他阿爹也落不得好,再害怕也還殘存了一些理智。
又突然很想念的悶罐兒,他會保護,就像山里的那次。夫君……悶罐兒……真的好想他呀!
這樣的防備與抗拒,無疑是一種無聲的拒絕。皇帝的臉漸漸變得沉,他看著前跪伏的,緩緩站起來:“櫻櫻,朕的意思,你當真不明白嗎?”
卻沒有明說。
的世一日不明,他就一日無法真的下手。但他等了這樣久,此刻又聽了這樣久的香艷話本,的確是有些不想忍了。
他甚至想過,就算尋回了謝云因又如何?是永安的好友,總歸是會幫著的,不管真相究竟為何,他一樣知曉不了!既然如此,又何必知道?
兩人之間原就只隔著數步與一張書案,滿室的靜寂之中,皇帝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岑櫻嚇得直哭,整個子也不控制地抖起來。正是此時,殿外忽然傳進卞樂的聲音:
“陛下,皇太子求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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