緹克曼努眉頭皺：“燃料烘幹後表麵有裂紋。”

“那是不可避免的，猊下，水分消失後，凝固的燃料就是會裂開，尤其您還加了鐵。”伊爾蘇將風幹箱上的花火棒逐次撿起來查看，最後將其中一遞給，“這看起來是一個幸運兒。”

緹克曼努將那火花棒略微彎曲，燃料的塗層發出哢嚓一聲，像是被擰斷的枯枝——最後一個幸運兒也消失了。

“猊下……”伊爾蘇有點無奈，“您如果堅持如此，永遠都不會有品的。”

“會有的。”緹克曼努沉片刻，“我會據調和劑的比例增加水的比重，並且相對地減澱，控製燃料的稀稠程度，按照之前的流程再做一次，等燃料烤幹後，再浸燃料一次。”

“如果要二次烤幹燃料，現在的風幹箱恐怕不能用了。”

“那就改進它。一你智慧的大腦，王室工匠閣下，這不比你打造一件珠寶首飾更難，你隻是不想把時間花在這些事上。”

伊爾蘇小聲嘟囔：“王室工匠應該做一些更巧、也更有意義的東西，而不是這種……”

“慶典日的小把戲。”緹克曼努打斷了他，“我知道你更熱衷於設計哀悼之塔的地道，但這些‘小把戲’現在對我而言很重要，如果可以的話，我希能盡快完它。”

對方看起來仍舊很不樂意，但知道他已經屈服了：“如您所願，猊下。”

目送伊爾蘇回去工作後，緹克曼努聽見了鞋底落在石板上的聲音——皮靴才會發出那樣的聲音，宮廷裏很有人會穿皮子製的鞋，而且那腳步緩慢、沉重，屬於一個材胖的人，很快就意識到了來者是誰。

“塔木卡。”說出了對方的名字，但是沒有回頭，“如果我的記憶還不至於太差的話，朝政會議結束之後，我對你說的是‘在謁見室等我’，謁見室可不生爐子。”

“隻能請您原諒我的魯莽了。”塔木卡的語調裏滿是哀愁，“雖然王正在庭院歇息，但要我在王座之側謬議王的友人，真是教人為難啊。”

緹克曼努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你都在朝政會議上提出要讓恩奇都自辯了，居然還會為這種事而為難？”

“當然。”對方回答，“卑鄙小人可不就該如此嗎？在別人聽不見的時候，才會說那個人的壞話。”

緹克曼努沉默片刻，歎了口氣：“沒必要這麽說自己。”

“別擔心，猊下。”塔木卡似是溫順地回道，“畢竟，我不是那種會因為別人說了實話就惱怒的人。”

如果說話怪氣的功力能有塔木卡的三分之一，就不至於每次和吉爾伽什起衝突時，都要和對方吵得不可開了。

在今天的朝政會議上，吉爾伽什強行駁回了塔木卡的要求，拒絕讓恩奇都在會議上進行自辯——盡管恩奇都本人早就已經同意了，他依然決議如此。

論口頭功夫，十個吉爾伽什也說不過一個塔木卡……但當王之寶庫打開時，最能言善辯的鳥兒也得乖乖閉。

不過，這並不代表所有問題都迎刃而解了。

正如之前所說，烏魯克有自己的運作方式。程序本不能解決任何問題，但它能使那些模糊的事變得清晰，使他們的存在有說服力，王權的恩寵並不能論證恩奇都存在的合理——恰恰相反，因為吉爾伽什的獨斷專行，反而有更多大臣對這件事心存疑慮了。

想到這裏，緹克曼努覺一陣頭疼，但若表現得太過頹喪，未免又有失盧伽爾之手的氣度，按耐住了第二次歎氣的想法，低聲道：“隨我去外庭院走走吧。”

塔木卡意有所指地問道：“恕我直言，猊下，我們會經過謁見室嗎？”謁見室位於外庭院和庭院之間。

“不會。”一邊回答，一邊走出工匠坊，“何況，盡管路上仍有可能遇到盧伽爾……可也沒必要忐忑，不是嗎？你隻是在與我說新進的佳釀，據說塞姆人的腳行商帶來了新品種的水果，很適合釀果子酒。”

“正是。”塔木卡不聲地跟了上來，“那是一種甘多的紫果實，長在的樹藤上，塞姆人稱這種果實為葡萄……”

盡管已經臨近冬季，王宮的庭院裏依然綠蓋如，一副生機的景象——與城牆外逐漸蕭條、枯黃的樹林形了對比。

都說伊什塔爾是收的神，隻要有，大地的能量便不會枯竭，但烏魯克還是隻能兩季一播種，且冬種的收必定會比春種上許多，和其他國家並沒有什麽不同，隻有埃安那個別貴族所擁有的田地可以隨時播種……所謂神的恩賜，似乎隻有極數的權貴才能得到。

漫長的死寂後，塔木卡主開口道：“不僅是王，您似乎也對那位恩奇都大人非常信任。”

“出乎了你的意料？”

“這確實不像是您會做出的打算。”他回答，“不知您是否還記得，我曾經隨您去過一次埃安那，並有幸被伊什塔爾大人允許留在紅廟過夜，結果第二天一早，我的床上多了一個人。”

“何必裝得那麽驚訝。”瞥了他一眼，“你心裏明知道伊什塔爾會這麽做。”

“是啊。”塔木卡意味深長地笑了笑，“不過，伊什塔爾大人事後的解釋倒是超出了我的預想——‘你隻消看一眼那張俏臉，便知道不會做壞事’——這回答可遠遠稱不上聰明，教我記憶猶新，也可能是伊什塔爾大人認為，這個答案就足以應付我了……唉，這般敷衍的態度，真是令人傷心。”

緹克曼努隻用片刻就回憶起了當時的場景：“那夜的祭司不是夏哈特。”

“確實不是，也願您不要用同樣的話來應付我。”塔木卡輕聲道，“我隻想從您這裏得一句實話——王也就算了，就連您也這麽信任恩奇都，究竟是為什麽？”

緹克曼努知道他最大的顧慮不是恩奇都的份，而是恩奇都的那張臉。

按照恩奇都的說法，他之所以用哈夏特的外貌現，是為了激當初對方為他啟迪了靈智……

但對庫拉而言，一個和紅廟有著強烈聯係的人為了王的摯友，也許意味著某種政治信號。

這是否是王室對紅廟的綏靖政策？是否代表王打算縱容埃安那的宗教勢力主庫拉？考慮到先王盧伽爾班達和寧蓀神的結合，吉爾伽什是否也有類似的打算，希和伊什塔爾共同孕育一名有更純正神明統的子嗣？

“我無法給你非常確切的答案。”緹克曼努說，“當然，你若指恩奇都能解釋清楚——又或是出馬腳也是不現實的想法，連他本人都不清楚自己為什麽會這麽做。”

“雖然這麽說，可想必您對自己思考的結果非常有信心。”

“……姑且是吧，但是在此之前，先回答我一個問題。”緹克曼努頓了一會兒，才繼續道，“塔木卡，什麽才算是自然？”

塔木卡聳了聳肩：“植和野？”

“大麥算是植嗎？”

“當然。”

“那羊算是野嗎？”

這個問題讓塔木卡遲疑了一下：“不算吧？”

“可羊並不是生來就被人類所豢養的——事實上，、鴨、豬、馬和驢子都是如此，隻是人類發現它們上有值得利用的地方，才將它們抓起來，按照對人類有利的方式進行養。”緹克曼努補充道，“尤其是豬，許久之前，它的外形與現在幾乎沒有任何相同之，你應該也見到過那些野豬的樣子吧？但經過一代又一代的培育，它們最後變了與過去截然不同，但對人類更有價值的樣子。”

說罷，停下腳步，回頭直視塔木卡的雙眼。

“發現其中的規律了嗎？”輕聲道，“我們的發展，本質上是對自然的一種馴服。”

“您吶，總是喜歡輕描淡寫地說出一些驚世之語。”塔木卡難得出了苦笑，“我從未質疑過您所設想的未來……但不知為何，聽完您的話，我心中忽然生出了一恐慌。”

“這不值得奇怪。”緹克曼努說，“你是一個聰明人，塔木卡，這毫無疑問是狂妄的想法——妄圖改造自然，當然也會到自然的反噬，土地鹽堿化就是人類試圖淩駕於自然之上的懲罰。”

“聽起來真讓人悲傷。”雖然塔木卡一向善於作出傷春秋的態，但從未像這般真誠過，“難道就沒有折中的方式嗎？”

“……誰知道呢。”

也許再過上千百年，人類會漸漸意識到，他們一直賴以生長的世界，不過是這個族群文明長的搖籃。

“恩奇都是阿魯魯大人創造的強大兵，這些你們應該都知道了，但有一點，之前我從未提及——恩奇都是被芬養長大的，我第一次見到他便是在北方的杉樹林。”

“被自然的化養長大。”塔木卡若有所思，“如今卻變了人類，還選擇將在人類的國度作為自己的棲息地，難道說……”

緹克曼努點了點頭：“不錯，如果神明及其所造之都是某種現象的現化，那麽恩奇都最終選擇化為人，也許正是自然的某一部分正逐漸被人類馴化的影……但說到底，他本人不過是這種影響的自然產，希他能將其中的道理闡述清楚，本也是一件不太實際的事。”

結合芬說過的話，緹克曼努其實已經對那個“殘忍的決定”有了一些猜測，但仍有一個懸而未解的問題在困擾著。

如果的推測沒有錯，恩奇都如今的形態，應該是源自整個人類文明進程的推，而使這種量變演化為質變的，是因為夏哈特為恩奇都啟迪了靈智……

那麽他為什麽沒有去其他城市，也沒有去紅廟陪伴夏哈特，而是選擇了烏魯克的首都庫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