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束了一天的行程後，西杜麗隻想倒在床榻上蒙頭就睡——但現實不會對如此寬宥，尤其當你侍奉著一位任的王時。

“西杜麗大人。”朝款款行禮，“王召您去書庫。”

西杜麗連指頭都不想彈一下，今天跟著猊下跟進了新型戰車的進度，巡視了農田的收塵，整合了比倫尼亞北部所有商隊線人傳回來的消息，馴養場有一名士兵在馴化野馬1時摔了下來，親自為那名士兵正骨和包紮，到現在早就疲力盡了。

“請轉告王。”抑著惱火，盡可能溫和地說道，“現在已經是子夜了，夜晚是人們休息的時候。”

朝微笑：“我隻為王和猊下傳話，西杜麗大人。”

西杜麗很悉那個表，唯有在埃安那的神廟中長大，從小沐浴巫長教導的才會出這種笑容——按照猊下的說法，“為自己當了一條好人家的狗而洋洋得意的表”。

是一個羊。

盡管是侍奉者，可這些本就出高貴，前掛的圓筒印章多是由象牙、青金石和水晶製，且刻有家族標誌，王宮裏還有另一批，和一樣出生自末流貴族，甚至是平民，隻能用灰石雕刻的圓筒印章，兩者在外表上也不難分辨，統高貴的皮會白皙一點。

起初，除了職務之外，們在稱呼上並沒有明確的區分，一並歸屬於盧伽爾之手的管轄範圍……直到在長老會議時，猊下聽到他們將那些出卑微的們蔑稱為“麥”，因為們長久跟隨猊下去農田工作，皮被曬得黝黑。

於是猊下給他們的兒也取了一個綽號“羊”，以示公平。

說對羊們不抱有什麽惡肯定是騙人的，但西杜麗還沒有稚到會為了一句話和對方吵起來——們敢諷刺，麵對猊下的怒火時卻隻能瑟瑟發抖，連猊下也要為王偶爾的任四奔波，何況是呢？

“我明白了。”盡可能地打起神，可聲音聽起來依然衝，“還請稍等片刻，我需稍作打理，才能去見王。”

簡單的梳洗過後，西杜麗跟著羊走出了那令到溫暖的房間，冰冷稀薄的空氣像海般向湧來，神智上到清醒了一些，蟄伏在的疲憊卻愈來愈清晰。

這還是第一次在這麽晚的時候被王召見……然而，這樣的日子不過是猊下漫長人生中最微不足道的影。

王並未在王座前召喚，羊領著直抵王的寢宮。

走到門前，羊吹滅提燈的火焰，四周一下子暗了下來，唯餘蘆葦窗映出的些許燭，將的表照得晦不明，隨著風吹燭火，蘆葦枝錯的暗影也在那張麗的臉上閃。

許久，才開口：“王之間代過，你到了之後可以直接進去。”

的語氣聽起來像是一種摻雜著妒忌的嘲弄。

推開門後，燭更亮了一些，照亮了桌案前王的麵容，將他偉岸的姿和手邊幾乎堆小山的泥板拖曳長影。

直到這時，西杜麗才忍不住恍惚了一下，比半夜被王從被窩裏出來，被羊們誤會自己要侍寢更可怕的事終於發生了——吉爾伽什，比倫尼亞南部的霸主，烏魯克的王，居然在熬夜工作。

“那愚蠢的表是怎麽回事？”王抬頭瞥了一眼，手指點了點桌麵，“坐。”

“王啊……”西杜麗絞盡腦，試圖選擇一個不那麽失禮的說法，“您今夜為何突然那麽勤……我是說，盡職……呃，忽然對理政務產生了興趣……”

“行了，不知道怎麽說話就閉。”王滿臉嫌棄地說，“緹克曼努居然還老誇你‘聰明伶俐’，本王的宰相要求可真是有夠低的。”

西杜麗對這番評價並不在意，知道王一直認為猊下更偏，並且對此耿耿於懷——就像那些家中有很多弟妹的長子，時刻都要找機會證明自己是最優秀的那個。

“請您寬恕我的笨拙。”西杜麗輕聲道，“您召喚我來，是為了輔佐您理政務嗎？”

“怎麽可能，這種東西本王輕輕鬆鬆就能搞定。”王說，“西杜麗，不會是因為本王不經常做這些，你就在心裏產生了什麽大不敬的誤解吧？”

這句話喚醒了西杜麗的一部分記憶：“王的睿智沒有任何人會質疑……隻是恕我愚鈍，如果不需要我在您邊輔佐，為何這麽晚還要召見我呢？”

聞言，王罕見地陷了沉默——關於王召見的緣由，西杜麗心裏其實已經有了幾分猜測，但沒有開口，這句話必須由王親口說出來。

“緹克曼努……”王咳嗽了好幾聲，好像那個名字燙到了他的嚨，“怎麽樣了？”

“猊下現在應該在休息。”

“……你知道本王在問什麽，西杜麗。”

“如果您是在關心猊下的，猊下今日用完午膳後讓奴去煮了一碗羊，喝完後休憩了一刻鍾。”西杜麗緩慢地說道，“如果您問的是猊下是否還在生氣，那麽我會回答您‘是的’。”

“居然還在生氣？”王咕噥道，“真是一個麻煩的人，本王不是已經說了會撤回那條政令嗎？”

西杜麗回想了一下：“若我沒有記錯，您早晨在會議上說的是‘緹克曼努喲，如果你真實意地懇求，我也不是不能考慮撤回那條政令’。”

王冷哼一聲：“當本王這麽說的時候，說明十有八九會撤回。”

“王，您……”不知道自己該怎樣回答才能顯得不那麽冒犯，“有時您應該試著更坦然地表達您的想法。”

王沉默了，再一次。

也許是因為燭的關係，今天的王看起來有些憂鬱……當然，這想法甫一出現，西杜麗就覺一陣寒從腳心湧到口，仿佛這是這輩子最可怕的念頭。

“如果您隻是在為猊下生氣的事而煩惱……”

“愚蠢。”王打斷了，“本王才沒有煩惱，那個擅自生氣的人才最應該反省自己，如果真如世人傳言的那般聰明，就應該用聲細語規勸的盧伽爾，而不是說什麽‘那你幹脆殺掉我好啦’之類的蠢話！”

“您說得不錯，猊下確實不該說那種氣話。”西杜麗覺似乎有什麽東西被一陣無名的怒火點燃了，“可您也不該把那些明明能自己理的政務全丟給猊下，若您真的，便該為排除一切幹擾與負擔，隻為永葆的喜樂，而不是看著為您日夜勞，忙碌到連息的時間都沒有。”

王無聲地盯著，西杜麗也不知道是什麽支撐著自己沒有退卻，好一會兒過去，王才開口：“曾經能為父王做到，也應該為我做到。”

“可是……”

“沒有什麽可是——父王死後，我繼承了他的一切，他的國家，他的王座，也包括他的宰相。”王說，“已經是我的了，盧伽爾之手應當且唯一要侍奉的就是現在的王，既然如此，對我的付出就不應於對先王的付出。”

有那麽一瞬間，好像回到了幾年前，看到了孩提時代的吉爾伽什。

那時的他還是王儲，但早已確定未來將繼承至高的權力，人們用珠寶、香料、卡烏納凱斯1以及數不盡的甜言語為他裝扮，可這一切的一切，都不如盧伽爾之手讚同的微笑更令他快樂，使他歡心。

他用的是“我”，而非“本王”……西杜麗有些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而且王也沒有否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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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杜麗啊……”猊下了眼角，“你今天是怎麽了？”

西杜麗愣了一下：“猊下？”

“別裝傻，你已經用奇怪的眼神瞄我一天了。”猊下的手指輕輕點了兩下泥板，這個作教西杜麗回想起昨夜的王，“是有什麽事在困擾著你嗎？”

若這件事真那麽容易說出口，就不至於滿疲憊地躺在床上卻一夜無眠了……西杜麗有一肚子話想說，過去十多年積攢下來的傾訴都不如昨天一夜萌發的多，但不確定緹克曼努會是一個好的傾訴對象。

是了，猊下很疼——但在西杜麗看來，缺乏那種人們所共有的，世人的諸多苦惱在看來多半是無聊且稚的，因此有時會顯得很冷漠，令人傷，但你很難指責這一點，這位盧伽爾之手也達了許多常人所難以達到的偉大就，也許之所以能做到那些，恰巧就是因為沒有這些。

“那麽，請恕我失禮……對於王，猊下是怎麽看待的呢？”

“任的臭小鬼。”

“請認真地回答我……”

“我很認真。”猊下豎起三手指，“上一次我這麽認真還是在給恩拉格西2下套的時候。”

西杜麗忍不住咳嗽了兩聲：“請容我問得更一些……對於王的，您是怎麽看待的呢？”

聞言，猊下抬頭瞥了一眼，西杜麗被這一眼看得心驚膽戰——好在隻是短短一瞬，猊下很快又漫不經心地低下了頭。

“不怎麽看待。”說，“盧伽爾的一生有很多課要上，比如有些東西是他再想要也得不到的，我覺得這會是很好的第一課。”

猊下的否定在預料之中，但未曾想到對方會那麽決絕，反而讓有點想追問到底了：“您對王一點覺也沒有嗎？”

“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的老二尚不如我的小指長。”

西杜麗這次咳得更大聲了。

“所以您對王隻有親嗎？”西杜麗強調道，“一點超乎這些的覺也沒有？哪怕是對先王的移……”

“這又關班達什麽事？而且他……”猊下歎了口氣，“讓我這麽說好了——西杜麗，你有沒有自己去集市采購過？”

西杜麗不明白為什麽突然問這個，但還是順從地點了點頭

“那麽以麥子類比王權，以椰棗類比我——假設你同時在小攤上看到椰棗和麥子，它們對你而言都是不錯的選擇，沒有任何優劣之分，最後你買下了麥子。”猊下說，“但等你回到家，看著袋子裏的麥子，是不是又會想著其實椰棗也不錯？”

西杜麗思索了一會兒，又點了點頭。

“你覺得自己為什麽會那麽想？因為你其實更喜歡椰棗嗎？”

“……不，如果我更喜歡椰棗，當時就不會選擇買麥子了。”

“那你覺得原因是什麽？”

“因為……”那些字句此刻仿佛都黏在了的嚨裏，“因為我已經有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