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之客氣,如此之疏離。
如此與保持著一段不近不遠對吧距離……
葭音愣了愣,有些不明白。
他是怎麼了?怎麼故意疏遠?
趁著發愣,二師兄已經在不遠溫聲喊鏡容,鏡無的目落在面頰上,他似乎想說些什麼,最終還是忍住了。
回過神來,只瞧見那一行佛子遠去的背影。
清冷,孤寂,一如進宮那日,葭音所見到的鏡容法師。
手抱一把綠綺琴,面如水,從側施施然掠過,目未有片刻偏移。
溫和,淡雅,空寂,像是一座積滿了皚皚白雪的高山。
葭音垂眼,了手里的觀音像。
跟在人群之后,看著那行人先是去了一趟太后那里,而后又是皇后娘娘寢殿。接著,才回萬青殿。
躲在萬青殿門口,悄悄看他們極有秩序地走進院,走在隊伍最尾的是鏡心,他剛準備關門,卻看見樹干之后的人影。
“阿音施主?”
葭音在樹后面,對他眨眼睛。
用口型向他說:“莫關門。”
小和尚猶豫了一下。
可方一抬眼,就看見樹影后那一雙明月似的眼眸。眼底似乎含了些笑,正期待地向他。
就是這一眼,竟他鬼迷心竅。
是夜,鏡心給留了一道小門。
葭音故意等到天黑之時,溜進院中。若是不出意外,此時鏡無等人已經歇下了,萬青殿正殿,只有鏡容一人護燈。
一邊躡手躡腳地走進去,一邊暗暗腹誹:
這個鏡容,真是好慘一和尚,每回大家都讓他一個人護燈,長夜漫漫,多無聊啊。
著正殿的門邊兒,探頭探腦地往里看。
果真,只看到了一個筆直的背影。
他端坐在蓮花臺前,面前是悠悠青燈,古佛觀音。
后是一簾又一簾素白的帷帳。
微風吹玄關,輕輕揚起僧人的袍。
葭音記得,鏡容的聽力極好。
于是屏住呼吸,一步一步向前移——小姑娘腳踝綁了鈴鐺,為了讓那鈴鐺不發出聲音,挪得極慢。
攥著金觀音的手心有些出汗。
然而,葭音不知道的是,剛走進正殿,跪坐在草之上的佛子睫羽便一。他稍稍睜開雙目,捻著佛珠的手頓了頓,接著,又不聲地闔上眼。
鏡容沒有發現。
葭音竊喜。
在離對方還有兩三步時頓住,悄悄地打量他。
他不模樣生得俊俏,就連背影也很好看。
歪了歪腦袋,又瞧見鏡容的側臉。
淡黃的暈籠在佛子面容上,紗簾之后,他手指撥著佛珠串,于黑夜中發出清脆的響聲。
“鏡容,鏡容。”
在后,輕聲地喚他。
對方沒理,手上作未停。
葭音覺得奇怪。
他不是耳朵很尖嗎?
小姑娘走上前,面前又是一道紗簾,夜風吹鼓了他的袖袍,與素白的帷帳織在一起。
他只在這里坐著,就是一幅好風景。
葭音抿了抿,這一回,卻不想再打擾到他了。
——他朱微啟,低低地念著經文,聲音溫好聽,讓人格外舒服。
坐在簾子后,托著腦袋,聽他念經。
看他薄薄的一張一合,修長的手指扣佛珠串。
一時間,竟有些癡怔。
直到堂上的香炷即將燃盡,佛子誦聲一頓。
正疑著,只聽對方道:
“出來吧。”
極輕一聲,帶著晚風,吹到耳邊。
葭音面上一紅,右手挑開紗簾。
“你什麼時候發現我的呀?”
走路時,腳踝上的鈴鐺一響一響的,比那佛珠聲還要清脆。
鏡容依舊是沒有說話,輕輕敲響木魚。
葭音撇了撇,這個人,真是好生無趣。
總是不理。
還莫名其妙地對很冷漠。
他們和尚都是這樣麼?
眼見著香火即滅,又饒有興味地上前,走到蓮花臺見,葭音回過頭看了鏡容一眼,見他未阻攔,便興致地取了三炷香,供奉上。
而后,破天荒地雙手合十,朝那觀音菩薩拜了三拜。
佛子終于好奇地抬眼。
“你莫好奇,我拜菩薩,是因為給我帶來了好運。”
笑聲清脆,宛若銅鈴。
“正是因為我演了觀音,皇上賞我,太后娘娘也要獎我,待我回到棠梨館,說不定就是館里的角兒了。鏡容,我以后就不用再像之前那樣,天天跑場子、打雜活兒了。”
鏡容終于不咸不淡地回應:“好。”
再也不用看二姐姐、三姐姐的眼了。
如此想著,從袖中取出那樽金觀音相,恭恭敬敬地擺在蓮花臺前。
“梵安寺有規矩,不能收——”
早料到鏡容會如此說,葭音打斷他,“我這又不是送給你的,我是送給觀音娘娘的。我前來上供,梵安寺莫不是連這個都要攔著?”
歪了歪頭,含笑看著對方。
鏡容垂下眼簾,終于不攔。
他未攔,也未再理會,專心致志地做起自己的事來。方一闔上眼,便聽到有鈴鐺聲響,側一尾清風,帶著上獨有的、甜的香氣。
湊到他面前。
看著他閉著眼與,以及紋不的睫簾。
他上的味道很香。
這是一種極為清淡的、卻很人的香氣,乍一聞,只覺得溫和、覺得人畜無害,但當再將那香氣緩緩吸腹中時……
冷靜,清幽,一層又一層,幽寒的霜與霧,在夜中氤氳涌來。
貪婪地,吮吸著他上的味道。
幾乎要將,向他的耳。
“鏡容,你上好香……”
不經意間,的吐息輕輕噴在佛子耳后。
像是一株旖旎的蘭花,盛開在他的上。
鏡容了佛珠。
這一回,他聲音中帶了幾分無奈,“莫。”
“莫。”
“我沒有,”委屈道,“鏡容,你這幾天,是不是在躲著我?”
對方一時沉默。
“邦邦”的木魚聲傳來,一下一下,極有節奏,敲得葭音也心尖兒一,忍不住又上前去。
“鏡容法師,圣僧,小和尚,唔……你怎麼又不理我了?”
鏡容安靜地闔著眼,輕輕敲著木魚。
木魚沉香,青燈古佛,暗夜幽簾。
艷麗,聲音如一朵含著珠的花。
一聲聲。
第一聲喊他鏡容,他面未,連眉頭都不皺一下。
第二聲喊他圣僧,佛子敲著木魚的手仍是平穩,清冷自持。
再也忍不住了。
第三聲,聲音里帶了幾分嗔:
“臭和尚,你怎麼總是這樣避我。我還能化作了那洪水猛,將你吃了不?”
“你理理我,理理我嘛。臭和尚,你再不理我,我就要生氣了!”
“你理理我,好不好嘛……”
手臂上忽然一沉,鏡容睜開眼,看見下意識地將手搭在自己臂彎上。今日穿了件極艷麗的衫子,與他青白的僧袍很不相稱。
一紅一白,煞是刺眼。
他剛想揮手推開。
卻看見那樣一雙眼。
明艷,昳麗,眼尾微微向上勾著,眼底盈滿了委屈與不解,活生生像一只可憐的小狐貍。
鏡容作一頓,須臾,別開臉去。
“你……”
“你終于理我了。”
小姑娘吸了吸鼻子,“你不要不理我嘛,我在宮里頭,就只有你這麼一個朋友。我知道你對我好,你在妙蘭、太后面前幫我,這些我都記得的。我知道,鏡容,你是個好人。”
鏡容扭著頭,緘默不言。
葭音繼續道:“我們馬上就要出宮了,以后……可能就不能再見面了。要是你真不理我了,我會很難過很難過的。”
說到這里,心底里竟涌上一層悲傷的緒。
說完后,葭音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到了對方的佛珠串。
耳邊響起——這串佛珠,是師祖留給我的……
心中頓時警鈴大作,像兔子一樣從對方手臂上彈起來。
意外的是,鏡容僅是垂了垂眼,這一回,并沒有再說。也許是覺得的語氣太可憐,佛子抿了抿,接著,葭音聽到他淡淡的聲音:
“既然日后要出宮,不能再相見,施主不必日日再來尋我。”
“你也覺得我煩,是不是?”
“不是。”
“那我在這兒……是不是礙到你護燈了?”
“未有。”
“那你為什麼不讓我來找你嘛……”
鏡容耐下子,解釋:“貧僧乃出家之人,朝晨誦,夜護燈,蓮花寶座,青燈古佛,沒有其余空閑的時間來招待施主。更何況皇后娘娘即將臨盆,我等愈加忙碌,有時甚至夜不能寐。阿音,這些你能懂嗎?”
似懂非懂。
片刻后,失落一聲:“可是,你還未教我學會寫自己的名字……”
他一怔,而后,葭音似乎聽到了對方一聲輕嘆。
罷了。
鏡容將領至書桌前,取來筆墨紙硯。
“勒筆為先,這里,努筆。”
這一回,他的墨落于紙上,原本奔放遒勁的字被刻意寫了一個個端正的梅花小楷。
鏡容邊寫,邊輕聲言:“啄一點,而后磔書。”
葭音跟著鏡容,提筆頓筆,可從未在紙上寫過字,即便很認真地去握筆,寫出來的字也如同小蟲爬過似的。
丑,丑得不樣子。
紅著臉,將“葭音”那兩個字捂住。
“怎麼了?”
“不好看……”
清淺的眸落在素紙上的墨跡,誰料,他竟溫聲贊揚:
“寫得不錯,只是這里寫得太開,須收一些口,不能太過張揚恣肆。”
葭音握著筆,輕輕“噢”了一聲。
夜如墨,將二人的形包裹,淡黃的暈籠罩在潔白清麗的面龐上,咬著下,又小心翼翼地落筆。
這一回,鏡容眉眼間終于多了幾分笑意。
“不錯,日后就這樣練。”
話音剛落,殿外忽然響起腳步聲。
大驚失,慌張地向佛子——今日能進萬青殿,全是得了鏡心的“照顧”,若是被人發現了,怕是又要連累到鏡心了。
不等鏡容開口,葭音忽然看到桌子底下的空隙,一溜煙兒地鉆了進去。
鏡容似乎有些無奈。
等整個人藏好時,二師兄鏡無恰好走了進來。
“今日你跑了一天,看你晚上未吃什麼東西,師哥又做了些飯菜,給你送過來。”
鏡無將一碟青菜、一碟白蘿卜擺在桌案上。
桌上的白紙已經被葭音走,抱著沾滿墨跡的素紙,躲在桌子下面,瑟瑟發抖。
還好桌子空的對口朝里面,藏在那里,面前正對的,是鏡容的擺。
葭音輕輕揪了揪佛子的擺,示意對方,把自己擋嚴實點兒。
鏡無與他隨意說了幾句話,忽然又想起什麼來。
“對了,那丫頭,最近還有沒有來找你?”
桌子下的葭音豎起一雙小耳朵。
一雙眼骨碌碌地轉著,只聽鏡容從容不迫,反問道:“哪個丫頭?”
“水瑤宮的葭音施主。”
他夾著筷子,垂眼看著面前的茶淡飯,剛準備開口,就又覺桌子底下的小貓揪了揪他的袍。
鏡容一頓,面不紅心不跳:
“沒有。”
“那便好。”
鏡無長舒一口氣。
“師弟,莫怪師兄多言,你和那丫頭最好走遠些。不是師兄不信你,只是這宮中人多眼雜的,流言可畏啊。”
“嗯,鏡容知道。”
鏡無又隨意叮囑了幾句。
忽然,他眼睛一亮。
“這不是師父送你的那支筆嗎,怎麼今日有閑心拿出來練字了?平日里見你都不釋手的,旁人連都不敢一下。”
鏡容云淡風輕:“一支筆罷了,沒有什麼敢不敢的。平日是怕鏡采他們手腳的,不小心弄壞了。”
二師兄鏡無興致大發,又重新找了幾張紙,提筆。
一頓龍飛舞后,他這才滿意離開。
末了,還不忘叮囑鏡容好好吃飯。
待腳步聲完全聽不見后,葭音這才從桌子底下鉆了出來。
方才起碼蹲了一刻鐘,兩發麻,酸無力。
鏡容在一邊兒,默不作聲地看著。
眼底里,似乎有著淡淡的無奈。
“你平日就吃這些飯菜,”站穩了,嫌棄地看了桌上的炒青菜炒白蘿卜一眼,“怪不得,鏡無說你不吃飯。”
對方一本正經地糾正:“我不是不吃飯。”
是著實忙得忘了吃。
剛準備筷,側一尾清風,又走到邊來。
有鈴鐺聲清脆地響。
眉梢里似有愉悅。
“難怪你最近總是躲著我,原來是鏡無那個禿驢不讓你見我,我就說嘛……”
笑聲清脆,泠泠如鈴鐺一般。
他低聲道:“其實也不關二師兄的事。”
哼,才不信呢。
輕哼一聲,轉瞬,如變戲法似的從袖子里取出一。
鏡容有些驚愕,“你不是把奉在蓮花臺了嗎?”
“我取過來的,鏡容,你就收下嘛。當作我的答謝之禮了,好不好嘛……”
……
近日水瑤宮異常熱鬧。
經過上次太后生辰宴,皇上隔三差五地人過來賞東西。每當太監捧著圣旨來到宮門口時,素姑姑總是第一個拽著葭音跪在最前頭。
賞其他人的都是小頭,賞的才是大頭。
弄清楚了鏡容不理的原因、到了圣上的賞賜,雙喜臨門之際,一封信傳了水瑤宮。
——館主暫時放下棠梨館的大小事宜,為了慶賀皇后娘娘懷嗣之喜,也要宮來了!
宮門前,一駕馬車停落。
人還未從馬車上下來,事先便有宮人們竊竊私語。
“一會兒宮里要來貴人,可要好生迎接了。這可是皇后娘娘的親信,是娘娘母族的人,萬不可怠慢了!”
“……”
正說著,馬車施施然停落在宮門前,立馬有太監捧著笑,迎上前去。
“喲,貴人到了。皇后娘娘特派奴在此迎接沈公子,沈公子萬福金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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