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走錯了。”

　顧長晉的話剛落下，容舒著車簾的手便是一僵。是萬萬想不到，顧長晉竟能覺察到改了路。

　承安侯府在麒麟東街，從梧桐巷去麒麟東街，最快且最便宜的路便是從梧桐巷右拐駛最繁華的長安街，順著長安街一路行到底，拐個彎兒，再行小半個時辰，便能到麒麟東街。

　若是從梧桐巷左拐，那便要繞過長安街，多走許多冤枉路。

　容舒一早差車夫換路，又堅持要坐侯府的馬車，自是有的思量在。

　上輩子的這一日，他們便是右拐直長安街的。卻不想長安街起了，東城兵馬司并順天府衙出了上百人才將這子徹徹底底下去。

　當時容舒與顧長晉乘坐的是顧家的馬車，在長安街行至半路便倒霉催地撞進那場混里。

　顧家的馬車老舊陋，容舒記得清楚，那馬車不頂事兒，不過一眨眼的功夫便生生被撞翻了去。巨力之下，重重撞向車窗，額頭立時便腫了一大塊兒，疼得五臟六腑都要移了位。

　可饒是如此，還不忘抱著個小箱籠，生怕顧長晉給父親同祖母備的回門禮會出差錯。也就是這個箱籠，給擋了一災，攔下了一支從窗外的箭矢。

　在側的顧長晉運氣差些，肩膀中了一箭，一時涌如注，“嘀嗒”“嘀嗒”落在容舒的擺里，嚇得容舒慌了神，忙擲下手上的箱子，張開雙手將顧長晉護在下。

　到底是未經事的閨閣小姐，遇見這樣一番變故，一舉一全憑本能。

　與相比，顧長晉要冷靜許多。

　馬車翻了也不驚，中了箭也只是一聲不吭地將箭矢折斷。

　獨獨容舒張手護在他前時，他古井無波般的神才終于起了一波瀾。

　可他毫不領，扯開容舒后，只留下句“呆在車里等我”便踹開車門，將拋在了馬車里。

　那時外頭已是沸反盈天。

　婦人兒的哭鬧聲、男人的怒斥聲還有短兵相接的金戈聲，將這短短一截鬧市徹底煮一鍋哄哄的粥。

　直到順天府的衙吏趕來，這場混方才收鑼罷鼓。

　秋似火，空氣里彌漫著腥味，地上淌著一團團目驚心的跡。

　翻倒的馬車被扶正，顧長晉掀開車簾，目從烏紫了一團的前額掃過，冷著聲道：“可還有哪兒傷？”

　容舒搖頭，說來也是奇怪，自他離開馬車后，這竟就風平浪靜起來。

　那一日自是沒能回門，顧長晉了不傷，傷口模糊，深可見骨。回到顧府后，他像是終于卸下一口氣，直地暈了過去。

　前塵往事從眼前倏忽而過。

　容舒從窗外收回眼，溫聲回道：“是我吩咐車夫從這走的，月娘節剛過，長安街現下正是車水馬龍、駢肩累跡之時。繞過長安街，從銀槐巷走，大抵能快些。”

　顧長晉久久不語，只垂著眼注視。

　容舒能覺到一力從他上傾而來，但好歹與顧長晉相了三年，對他這副模樣早已司空見慣，不僅不懼，甚至還能提起角，對著他溫婉地笑笑。

　“銀槐巷巷尾有一棵老槐樹，幾百年前曾遭過雷劈，本以為這樹十死無生，誰料那年竟開出了銀的花。后來那樹便被這巷里的百姓當做神樹，逢年過節總要朝它拜拜，掛幾張祈福紙，這條小巷也因此改了名兒。”

　“妾早就想來開開眼了，索便改了路，一會路過時，郎君不妨也許個愿。”

　許是這番說辭打消了點顧長晉的疑慮，容舒話剛落，便聽他淡淡道了句“不必”，又八風不地闔起了眼。

　他這樣一副“敬鬼神而遠之”的姿態，容舒倒是不驚訝。

　從前，也是不信的。

　只如今，卻由不得不信了。若這天地間無鬼神，又何來死而復生的？

　馬車一路暢行，晃晃悠悠駛過銀槐巷。

　經過那棵老槐樹時，容舒挑開簾子，著樹上麻麻飄在煦風里的紅綢，在心底默默念著：謝這世間八方神佛，容再活一次，這一次，定會活得長長久久的。

　因著繞了遠路，馬車足足行了一個時辰，方才抵達承安侯府。

　侯夫人沈氏一大早便起來指揮著仆婦婆子灑掃備宴。

　周嬤嬤是沈氏的嬤嬤，知曉沈氏一門心思盼著容舒歸寧，早早便派人在大門守著。

　容舒的馬車還未到侯府門口，就已經有人到清蘅院傳話，說大姑娘回來了。沒一會兒，沈氏便帶著清蘅院的一眾仆婦浩浩往垂花門去。

　容舒剛下馬車，便有仆婦上前見禮，將禮車上的福餅、喜果一擔一擔地往府里抬。

　容舒著用金寫著“承安侯府”四字的匾額，徹底松了口氣。

　果真繞路是對的，這一次，終于順順利利回到侯府了。

　一行人快步了正門，容舒剛繞過影壁，便見一位穿著萱半臂石榴曳地尾的貌婦人立在垂花門那，正笑地著。

　容舒頃刻間便紅了眼眶。

　“阿娘。”輕喚了聲，提起裾疾步走向沈氏。

　沈氏笑道：“慢些，怎地嫁人了反而變躁了？”說著便看向顧長晉，又道：“倒是讓允直看笑話了。”

　允直是顧長晉的表字。

　顧長晉比容舒長兩歲，早兩月便已經及了冠。

　“允直”便是是顧長晉的座師，刑部尚書陸拙親自給他取的表字，邊親近之人皆喚他“允直”。

　顧長晉上前恭敬行禮，拱手道：“見過母親。”

　沈氏笑道：“無須多禮，昭昭的祖母與父親在荷安堂等著了，你們隨我來。”

　荷安堂是容舒祖母住的地方，那院子在侯府東側，從抄手游廊往東走，穿過中間一荷塘，再行兩刻鐘便能到。

　容家共有三房人。

　大老爺容珺是容老太爺與發妻孫氏所生的嫡長子，娶了前太常寺卿之朱氏為妻。

　圣人登基宇那年，容珺得了惡疾，不過二十有三便撒手人寰，只留下一個尚在襁褓的兒子，也就是容家的大郎君容澤。

　二老爺容玙乃姨娘所生，但自小養在容老夫人膝下，娶的是泉州知州之鐘氏。鐘氏與容玙甚篤，共生了兩子一，分別是二郎君容鴻、三郎君容泊和三姑娘容淇。

　三老爺便是容舒的父親，容老夫人的嫡親兒子，如今的承安侯容珣了。

　容老夫人是容老太爺的繼室，也是孫氏的表妹。當初孫氏病重，怕未來新婦不慈，慢待兩個兒子，便將出農家的表妹梁氏，也就是容老夫人接到太原府，安排做了容老太爺的繼室。

　容家最初不過是太原府一普通的軍戶，能從軍戶之家一躍為公侯門第，實則是容老太爺與容舒的大伯父容珺之功。

　容老太爺原是太原府代州下屬衛所的千戶，當初嘉佑帝從太原府起事，容老太爺是最早為嘉佑帝保駕護航的那群軍將。之后又舉薦大兒子容珺做嘉佑帝的馬前軍，容珺有謀有略，殺敵悍勇，為嘉佑帝立下不汗馬功勞。

　只父子二人福薄，嘉佑帝登基不到半年，他們便因病亡故。后來嘉佑帝論功行賞，念及容家父子立下的社稷軍功，便封了容家為承安侯府，賜誥券，允世襲三代。

　而承安侯的爵位也就此落在了從不曾建過功立過業的容珣頭上。

　容珣在圣人登基前便與容舒的娘親，亦即揚州首富沈淮之沈一珍定下了婚約。

　嘉佑元年，容珣娶沈一珍為妻，次年生下嫡長容舒。襲了承安侯的爵位后，又納了一房小妾，與之生了一子一，亦即是四郎君容清與二姑娘容涴。

　容舒進荷安堂時，里頭已經坐滿了人。除了在外任職的二伯父以及在國子監做監生的堂兄容澤，各房的人都在。

　容老夫人坐在上首，邊坐著二姑娘容涴與三姑娘容淇。兩個孫一個溫雅可人，一個天真爛漫，正彩娛親地說著逗趣的話兒，直把老夫人哄得捧腹。

　然而容舒一進門，堂的歡聲笑語登時一靜。容老夫人瞥了容舒與沈氏一眼，臉上的笑意淡了淡。

　容舒上前給老夫人規規矩矩地行禮。

　“孫給祖母請安。”

　容老夫人端詳一眼，頷首道：“嫁人后倒是沉穩些了。”

　又看向同一起見禮的顧長晉，語氣淡淡道：“這丫頭在侯府被娘慣壞了，子，氣大，你多擔待。”

　老夫人一番話聽著似乎在敲打顧長晉，實則容舒知曉，大抵是祖母又對阿娘不滿了，這才話里話外夾槍帶。

　容老夫人嫡親的孫輩實際上只有容舒、容涴和容清，可容舒在容老夫人跟前自小就不得寵。

　容舒出生在中元節，因著八字與容老夫人相克，四歲便被送離了侯府，因而祖孫二人的十分淡薄。

　但今日到底是的回門日，孫攜孫婿歸寧，便是再不得寵，該給的面子還是應當給的。

　容老夫人這一番作態，委實不是一個誥命夫人該有的涵養。

　但老夫人拎不清輕重也不是一回兩回了，容舒早已習慣，也不惱，挽著面難看的沈氏，笑笑著同旁的長輩行禮。

　直到走到承恩侯跟前時，角的笑意才淡了些。

　“兒見過父親。”斂裾行禮，修長白膩的脖頸微微低下，姿態瞧著是恭敬的。

　承恩侯輕輕頷首，用一副說教的口吻道：“你母親一早便盼著你回來，今兒便在清蘅院多陪陪你母親。”

　容舒恭聲應是。

　承安侯背手著已經嫁做人婦的長，了，有意想說些什麼。可父二人隔閡已久，一時竟無言。

　頓了頓，他轉眸看向立在一邊的顧長晉，道：“二郎、三郎與四郎昨兒念叨了一日要請你指導課業，你若是無事，便隨我去書房，給那幾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們指點一二。”

　承安侯這岳丈大人的架子擺得異常足，容舒神一頓，下意識向顧長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