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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鼎餘煙》第十章 丘首

告別了齊五等人,雷遠從大槐裏開始,接著到小槐裏,之後再是山亭和旬明亭……他們自西向東,一路通報至各百姓聚集的所在。

在這些破敗的村社中,三老、有秩之類的基層吏早已亡散,此外幾乎不存在有力量的組織了,穿行其間,雷遠的行沒有到過什麽阻礙。但他的心卻越來越沉重。在此之前的很多年,他的生活都是以軍營為中心的,並不曾近距離地接百姓;而一旦深地接,雷遠就意識到了:多年來,以雷緒為首的地方豪右們幾乎沒有為百姓做任何事

當然,即使在所謂的盛世,那些螻蟻般的草民也是被欺淩被榨的,何況世?對於許多百姓來說,能夠較滋擾苛待他們的,便已經是善人。但雷遠不這麽覺得。每次直麵慘淡掙紮的百姓們,都使他覺到痛心,他非常希自己的行能對百姓做出彌補。

有時候,他們在破舊泥胚的坍塌牆壁間穿行,尋找到的卻隻有被野啃噬殘缺的;有時候,他們費勁地開斷磚殘瓦遮掩下的地窖,隻為了找到害怕搶掠而提前躲進去的老弱婦孺;更多的時候,他們不得不耐著子,向著各地古怪口音的流民反複解釋:我們真不是來搶劫殺人的,隻是想告訴你們,曹軍要來了,快逃吧!

雷遠並非因為雷緒的指示而奔走,而是出於愈來愈高漲的責任,這使他穿行於一村社,反複地說著,不覺疲累。

曹軍要來了,這五個字或許不能嚇倒深山中的居民,卻足以使村社中得流民們產生最激烈的恐懼緒。

他們中,有人記得初平四年時,傅、取慮、睢陵、夏丘等地的累累骨;有人記得興平二年時犬不留的雍丘城;有人記得建安三年時被泗水和沂水沒頂的下邳和流漂杵的彭城……通過這一場場屠殺,那位雄從武將軍到司隸校尉,再到司空,到丞相;而他的赫赫威名之下鎮著的,是如山的骨,和蟻民們的絕和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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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裏,幾乎每座村社都響應了雷遠的號召,一批批麵黃瘦的百姓從各種角落裏挖掘出珍藏的食和最後一點財產,作快的,當天就抱著義無反顧的態度踏上逃亡之路,作慢的,還想收拾些基本的生活資,也都答應會盡快出發。他們都清楚,在這個過程中,因為疲憊、和各種未知的危險,必然會有一樁樁的悲劇或慘劇發生,但那總比死在曹軍的屠殺中要好些。

奔忙了兩天之後,雷遠一行人基本完了預期的任務。拯救他人的雖然讓他們到欣喜,但無法緩解他們的疲憊。於是他們在靠近離裏山的一個小村落歇息,準備次日就啟程返回。

這個村落裏的居民昨天就陸續出發了,此刻還有數人留著,其中有些是難以承長途跋涉的老弱。青壯年帶走了所有的糧食和資,老弱被放棄了,他們隻能安心等死。

這種形是雷遠深深厭惡的,但他又能如何呢。數十年的世中,比這慘烈更多的形也在全天下的各一再重演,他隻能盡量保持無於衷。連續數日的奔忙幾乎耗盡的雷遠的力,使他疲憊,使他心低落。有時候雷遠覺得自己越來越虛偽,就在不久前,他還殺了人,殺了許多人,那時候他的舉有什麽正義可言?為什麽現在又讓自己沉浸在同和憐憫中?縱使自責和焦慮,究竟又有什麽實際意義呢?

“小郎君,剩下那幾戶,我們已經幫忙收拾了行李……其實沒多,就是些零碎鍋碗,還有輛小車。”郭竟一邊著手上的泥灰,一邊說著。

這數日裏,雷遠不僅盡心盡力地沿途通報,還派遣他的扈從們幫助村民做了不雜事;此等形,扈從很有料到的。他們並不習慣做這些,但既然小郎君說了,偶爾做一些也無妨。畢竟小郎君年輕,總是會心些;在這種世道,能跟隨一位格溫厚的上司,乃是福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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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遠應了聲,讓郭竟自去休息。

他繞過一棟塌了半截的矮牆,又將擋在前的蜘蛛網拂開,勉強找到一塊可以落座的石板,剛坐下,就聽見遠傳來淒厲的哭聲。他皺起眉頭,想要喚人去查看,又想到這不可能是自己的部屬在搶劫。村民們早就一無所有了,沒有任何值得下手的東西,多半是哪裏死了人,病死或死的。

自己能做的,終究還是太了。

坐在對麵的高瘦老者將一盞茶湯擺在雷遠麵前。

雷遠知道這老者的年紀不過六十餘,但此刻看他形容枯槁如朽木,顯得極其衰老。老者用來盛水的漆盞,表皮已經破碎,出了裏的竹胎,與周圍破敗的房舍恰可相配。茶湯則是用未經製的樹葉煎出的,在夕映照下顯得澤焦黃,散發著可疑的氣味。

雷遠恭敬地雙手捧著茶盞,略啜飲一口,慢慢放下。

並非雷遠矯,而是這老人值得恭敬對待。此人姓李,名孚,字叔達,乃是本地有名的儒生。他通曉古文經學,又擅解春秋,曾公府征辟,也曾與東平大賢劉梁為友。數十年來,這老人親眼目睹了大漢從盛世到世的坍塌,親經曆了難以想象的顛沛。大約一年前,雷遠曾經過此地,執弟子之禮拜見李孚,向其請教學問。李孚廣博見聞和談吐中流出的灑態度,都引起了雷遠的欽佩。

這次雷遠領命員鄉民們撤離,再度經過李孚的居所。卻發現這一家族過去數月裏連遭災劫,這時已經人丁離散、喪敗得不像樣子。因為上次登門拜訪時,王延陪同著,王延深知雷遠對李孚的敬意,便問他是不是需要再去拜見。

說實在的,雷遠沒有這想法。這一年裏,雷遠的在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已經不是原來那個好學知禮的文弱年了。當然,那時的雷遠刻意如此,自有其緣由,可是對於這種奔走於儒門以求品題清議的行為,他現在隻覺得很可笑,很稚,甚至有些愚蠢。且不說李孚隻是一個老書生罷了,算不得真正的名士;而雷遠自己出於鄉間土豪,勉強讀過幾本書籍罷了,從未曾正經地治學,非得往士子隊伍裏湊,那是走歪了路子。所以難怪鄧銅等人明裏暗裏,都有些不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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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既然王延提起,雷遠便不得不去上門一敘,否則有向盛避衰的嫌疑,令人不齒。

好在李孚並沒有與雷遠砥礪學問的意思,這樣的世道裏,也沒有互相抬舉名的必要了。他隻是邀請雷遠在殘破不堪的院落中落座,兩人一起用些茶水。

“續之,你這些日子想必很辛苦?又或者,遇上什麽特別的事了?”李孚問道。

雷遠怔了怔:“勞煩叔達先生掛念……其實還好。隻是想到將有兵災,心中鬱悶。”

李孚搖了搖頭:“必然發生過什麽事,隻是你瞞著我吧。續之,上次你來見我時,縱使年意氣未褪,也難免出鱗爪蟄伏的消沉之態;今日過來,消沉鬱鬱之態雖然還在,年意氣卻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

雷遠端起茶盞,又啜飲一口。

李孚看了看雷遠的神,歎了口氣:“取而代之的是勇鷙猛烈的氣概。”

雷遠看著茶盞中的水麵微微一抖,他不地把茶盞放回原,失笑道:“叔達先生,續之始終是原來的續之,哪裏會有這麽大的變化。你隻是一年不曾見我,印象模糊了吧。”

“續之,我又無意打聽你們廬江雷氏的家務,你不必如此。”李孚凝視著雷遠,深深地歎了口氣:“當此世,子裏多幾分猛毅,也是好事。”

雷遠實在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他靜默片刻,起了一番周圍的斷壁殘垣:“叔達先生,我看此地也沒什麽好收拾的了,不知你何時出發?是否有家人鄉黨同行?我當遣人護送你們到灊山大營,免得路上有什麽滋擾。”

“不必費心……”李孚擺手示意:“古人有言曰,狐死正丘首,仁也。我年紀大了,不死於他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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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遠吃了一驚:“叔達先生這是何意?”

李孚慢慢地道:“續之莫慌,我並無他意……就隻是此意。”

李孚所說的,確是事實。畢竟他已垂垂老矣,雷遠看他的格,不像是能夠跟著翻山越嶺的。雷遠苦笑幾聲,待要說什麽。卻聽李孚又道:“續之不必勸我。你也該曉得,憑我這老朽之軀,本來就將近棄世之期,怎麽可能經得住長途跋涉顛簸?與其斃命於鞍馬勞頓,葬於深山大壑之中,還不如在此坐等曹兵劈頭一刀……隻有一事,我必得拜托續之。”

“叔達先生請講。”

“我的家族宗親早已不存,四子二,俱都歿於戰。如今唯有一個孫兒名喚李貞的,留在邊。還續之能夠將他帶走,不要讓他與我這老朽陪葬。”

雷遠想了想,點點頭:“此易事爾,叔達先生請放心。我當安頓好這個孩子,也會盡我所能,令他繼人之誌、善述人之事。”

“如此甚好。”李孚寬地笑了。

“然則,如今正是兵兇戰危的世道,跟著我隻怕有些危險,是不是可以……”

李孚出枯瘦的手掌,握雷遠的手臂:“除了續之,我也找不到可以信賴的人了,就讓他跟著你吧。在這世之中,哪有不危險的地方呢?這孩子不是讀書的料,但是個好獵手,會騎馬,子也還可靠……續之,你會用得上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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