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娘子對玄學亦有興趣。”裴迤忽來一句。

幸而未再稱薑家妹妹。

薑佛桑停步回頭，不解他何有此問。

視線下移，凝神細聽，原來眾文士的話題已從家國懷轉到了萬與虛無。

沒有琴聲相擾，倒是勉強能聽個囫圇。

薑佛桑緩慢搖頭：“妾比較庸俗，隻管得腳下三分、腹中飽，管不得生命起始、萬本末。”

裴迤負手而立，和一樣著下方：“越名教而任自然，不好？”

薑佛桑本不想再多言。但裴迤半側過臉就這麽看著，風采奪目，豔人。此時退，倒顯得居心不正。

“好，怎麽不好呢？百家爭鳴總是好的。順乎自然本，放開思想錮，亦是好的。

“然好的東西要放在適宜的地方，才能稱其為好，就像有些人是天生的思想家、理論者，思想家、理論者卻並不都適合掌權柄。

“於書齋之中仰星空，大雅亦大善，然居於廟堂之上，從政者不能隻仰星空，也要低頭找找腳下該走的路。”

譬如下麵侃侃而談的這些人，滿口民生疾苦，又有幾個真正知曉稼穡艱辛？

莫說起一撥土、耘一株苗，怕是幾月當下、幾月當收，都一無所知。

要命的是，這些不務實的文士中，絕大部分都居高位，不是名士便是顯宦。

他們一邊風弄月、追思人生，一邊弄政治、把控朝堂，國政民生就這樣或直接或間接地掌握在這群人手中。

大燕破敗，豈可得免。

裴迤不無讚許地點頭，“玄學初興，前人還隻是靠放誕不羈的行徑來掩蓋與時局不相容的苦痛，借以與名教禮法相抗。今人則多是因放誕而放誕、為叛逆而叛逆，未免有嘩眾取寵之嫌。”

“不過。”他話鋒一轉，“居無之事，事無事事之心，曠達放誕，不拘禮俗，似乎也頗為世人稱許。”

“既居重任，何得言不豫世事？既不豫世事，豈非位素餐？”薑佛桑麵輕哂，側首反問，“世人指的是世家之人，還是那些著肚子的民庶？”

士人茍全祿位，卻競談玄理、不習武事，不為家國謀發展，更不為百姓謀福祉，毫無執政者的責任可言，最終的結果隻能是誤國誤民。

裴迤原本隻是隨興一問，倒沒想過會有此番見解。

“你既如此排玄，那對於儒學，又有何高見？”

臧否人事在時下是一種流，是以薑佛桑談及玄學相關無所顧忌。

但是論儒……且不說班門弄斧，當著儒宗傳人的麵，不誇隻貶，似乎也不太好。

裴迤看出的顧慮，大度一笑：“何必拘俗，願有一聞。”

既如此，薑佛桑也不再客氣。

指了指下方，文士之一正由玄學談及儒學，他言辭尖銳，猛烈抨擊儒學之弊，聲調十分高昂。

“儒學未必真如他所言，隻為開榮利之途、舍本逐末。然他亦未全錯。凡事都有兩麵，儒學可修養齊家治國，但天地君親、父父子子……”

薑佛桑及時打住，換了個更容易被時人接的說辭。

“便連穿著都講究貴貴尊賢而明別上下之倫，好似不明白上下之分，就治理不好天下。”

錮庶民的思想、捆綁庶民的手腳，這固然為位高者所喜。倘有一日，位高者淪為上下的“下”，你看他還喜不喜？

“所以說，凡事不可太盛，太盛總不是好事。禮法自有其存在的土壤與必要，而表裏不一行為卑鄙卻自命為君子的貴胄，就好比言行高度分離的虛假名教，遭人痛罵似乎也無可厚非……”

“你！”裴迤還未如何，他的侍從倒驚呆了，也氣極了。

這薑家郎莫不是瘋了？安敢當著郎君的麵如此貶儒，忒也無禮！

薑佛桑往他那邊看了一眼，又示意他看裴迤。意思是，你家郎君要我說的。

裴迤沉罷，拊掌大笑，玉之上無半點惱之：“妙極！妙極！”

“小郎……”侍從瞠目。

裴迤並不看他，徑自發問，“既然貴玄是錯，貴儒亦是錯，那依郎所言，以何治國更為妥當？”

“妾從旁人聽過一句話，不拘白貓黑貓，能拿碩鼠的便是好貓。還有，”薑佛桑禮節彎了彎，“貴玄是錯，貴儒亦錯——這話並非出自妾口。凡事過猶不及，萬事亦無絕對，還郎君知曉。”

裴迤愣了愣，忽而輕笑不止，聲音悅耳，若拂麵春風。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古人誠不我欺。”

他著樣說的時候，含笑的眼睛看著薑佛桑，裏麵似有脈脈意流轉。

天生多眼可真致命。薑佛桑垂下眼簾，連道：“不敢。”

可能是最近憋悶得久了，難得出來放放風，遇見個主說話的人，便不管不顧一抒中塊壘。

肆意完不免又有些暗悔，刻意朝亭外看了眼，太落至山尖，已是倦鳥歸巢時分。

“天不早，妾先行一步。”

禮罷，直接帶著菖走人。

才出涼亭，便被裴迤喊住，“郎師從何人？”

短時間有如此大的變化，若非師從名士，實在說不過去。

當然，他指的是裴家山學以外的師者。

薑佛桑在裴家山學讀書的幾年，並未聽聞在學那邊有何獨到見解——也可能是他此前從未關注過此人的緣故，回去後不得問問十九妹。

這次薑佛桑沒有否認。

停步駐足，淡笑答曰：“五仁先生。”

“五仁先生……”裴迤怔神，自語，“何方名士？竟是從未聽說。”

尋思良久，也未有頭緒。

人都走了，侍從仍舊忿忿：“虧得先前在雲孚山還幫引開了門吏，一番好意喂了狗！郎君，莫不是被許八郎刺激傻了，竟連你也不放在眼裏。聽聞薑氏要將送去道觀清修，小的看，是該清修一下！”

“清修。”裴迤長眉微蹙，“哪家道觀？”

侍從想了想，“應是薑家供奉的棠棣觀。”

裴迤眉心舒展開。

不知怎地，突然想起那封散發著淡香的信箋。

從雲孚山回去小奴就找與他看了，字如其人，秀雅端方。

其倒也沒有逾越之言，僅僅是邀他一見。但看得出字斟句酌，甚是用心。

見慣了市井間奔放的郎，對於兒家婉轉的思也不算陌生，但正因見得太多，也不覺有何特別之，裴迤看過之後便置之一旁，毫未縈於心。

今日山中相遇實屬偶然，而侃侃談之，眉眼之間一派從容，全無忸怩之態。

似乎已將那封信拋諸腦後的不僅是他，還有。

裴迤向石階，那道漸去漸遠的影忽又浮現，不蔓不枝，亭亭秀秀，像開在山間的玉蘭，又像隔著湖海飄在隔岸的青蓮。

“棠棣觀。”他念著，忽而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