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滾燙的熱淚滴落在手背，薑佛桑才得以確認，非在地獄，亦不在夢中。

是真地回來了。

回到了十八年前，新嫁之時。

薑佛桑想笑，想縱聲大笑。

都說造化弄人，果真是造化弄人。

老天既肯給新生的機會，何不讓回到更早些的時候？

那樣一切都還未開始，所有都還來得及……

侍皎杏虛握住的手，猶在嗚咽哭泣：“君你怎就那麽傻？怎就投了河呢？若是奴婢晚來一步……你讓奴婢可怎麽活？！”

薑佛桑知道在想什麽，，們。

若沒記錯，眼下當是新婚第六日。而就在昨天，於園中觀景時突然墜河。

所有人都認定了是有意尋死。

前世守活寡的那八年裏，確曾無數次想過自尋短見，但這回真隻是一時失神了腳，不慎跌進魚池裏而已。

此時的雖然滿腹委屈，卻還未有輕生的念頭，大抵心中還抱有一線希，總之是不夠絕。

誰又能想到，郎心似鐵，許晏對的厭惡並不是一時的，永遠不可能等到自己的夫郎回心轉意那一天。

而此後漫長歲月，煎熬無盡時，今日之辱不過剛剛開了個頭。

皎杏見滿麵木然，怕猶存死誌，忙拿好話勸：“君，奴婢打聽過了，八郎君並非有意冷落你，實是外間有事……府中已經譴人去尋，八郎君很快就會回來，您千萬養好子，萬勿再做傻事了。”

“不……”薑佛桑搖頭，目泛涼。

許晏不會回來的。

這個素未謀麵的夫郎，在將迎進許家後，便鮮過臉，任獨自一人，懵然無措地麵對種種未知。

其後數載，更有那嚐不盡的冷言與冷眼，不完的奚落與恥笑。

近三千個日夜啊，就是這麽掰著手指頭一點點生熬過來的。

在，要忍許家人無聲地議論與指；在外，還要應對各路紛紜地揣測和打量。

流言積毀銷骨，窺探的目或興、或同、或譏刺……更有帶給毀滅一擊的那件禍事！

細算來，許晏耽擱了何止八年！

前世遭遇如同跗骨之蛆，讓薑佛桑愈想愈不寒而栗。

“勿找許晏！”

也不知哪來的力氣，半欠起，一把攥住皎杏的手。用力之大，指甲深深嵌了皮。

皎杏對上恨意滿溢的暗紅雙目，既疼且驚：“、君？”

“去！代我，稟君姑。就、就說，”薑佛桑頭腦昏昏，一句三，“我要，和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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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離？六娘是瘋了不？！”

消息傳至薑家，駱氏活似天塌地陷了一般。

新婚未幾日，好端端怎就投了河？

投河也便罷了，才醒轉又請和離！

也不知鬧得是哪一出，惹得許家那邊十分不悅，這才派人來知會這叔母前去開解。

說是開解，怪罪的意思已十分明顯了。

駱氏計較著這些，踩著家仆的背下了馬車，從側門直許府。

許府之，高門闊屋，比梁棟，其顯赫氣魄，便是與王公邸第相較也不輸。駱氏一路不著痕跡打量著，再想到江河日下的薑家，心中百般不是滋味。

西園外，見前來迎侯的皎杏雙目紅腫，駱氏細眉一凜，正待怒斥這副哭喪做派，想到什麽又忍下了。

往園睇了一眼，低聲問：“許家八郎可在？”

提起此人，皎杏滿麵悲憤：“大婚至今，八郎君從未回過西園！”

不然君何至於……

駱氏一愣，眼神閃爍片刻，到底沒再說什麽，腳步匆匆步庭院。

“六娘，你好生糊塗！”

駱氏將從人揮退，無視侄病骨支離，一句溫言也沒有，出聲便是指責。

“許氏一門顯貴，勢傾朝野，為許家婦多人盼且盼不來，這天大福氣落你頭上，你怎還如此不知好歹！”

許家是何門第？

當初隨元帝移鎮京陵創建新都的元勳肱骨之一，前有救駕之功，後有平定連閎叛之勞。數功相累，飛速躥升，踩下汝南應氏躋當朝四大門閥。一門叔伯兄弟子侄二十餘人，長者皆有爵，可說是權重一時、風頭無兩。

薑佛桑嫁的是許氏旁枝，君舅許峪與當朝大司馬許峋是同祖，耀雖不及嫡枝，但也不遑多讓。竟還做出此等糊塗事來，不是不知好歹又是什麽？

若依駱氏本意，不得把自己親嫁進來！

奈何許家指明了就要薑佛桑……

“你屈指細算，放眼京陵城，有幾個比得過許氏的？你那兄伯許晁拜大將軍，近日又打了勝仗，正是八麵威風的時候，連大司馬都對他青眼相待多有倚仗。八郎是他親弟，得他護持，仕也是遲早。”

說到許八郎，駱氏頓了頓，聲音有所緩和，“八郎他正值年，難免玩重些，你理當多擔待。夫主不歸家，想辦法讓他歸家便是，小小一點委屈就尋死，還鬧起和離來，這可不是我薑門閨範。”

駱氏將其中厲害掰開了碎了說與聽，話裏話外無非是勸忍——這忍不單是為自己，更多是為薑家。

然苦口婆心了半日也不見有個回音，駱氏遂又疾言厲起來。

“我今日來是告知你，和離的話切勿再提！倘你一意孤行，非令我薑家蒙，薑家亦不會再認你！你也莫怪叔母心狠，族中尚有未嫁的兒，豈能都你牽累？得罪了許家，就連你叔父新謀得的職也將不保，咱們薑氏一門也再別想於京陵立足……”

榻上之人終於有了反應。

薑佛桑眼仁微，片刻後，虛飄的目落在駱氏明外的臉上。

然啟，啞聲相問：“若遭遇此事的是茵妹，叔母你也會勸將這黃連蘸著淚吞下？”

新婚燕爾，本該濃意濃之時，卻隻餘新婦形單影隻，甚至連個房之夜都沒有……這固然屈辱，也確實可氣，但何至於此呢？

駱氏並不知曉這段婚姻將會給薑佛桑帶去怎樣潑天的磨難，是以想不通，忍忍就能過去的事，薑佛桑何必大幹戈？還要拿兒來作比！

“佛茵秉庭訓，斷不會不顧大局，做出你這等任之舉！”

不輕不重刺了薑佛桑一下，駱氏也不見多開懷。

的佛茵縱然有母親庇護又如何？還不是被個糊塗父親給賣了終。

“當年逃難途中你叔父許親，如今可好，北邊來人提親了！倘若佛茵有你這般好命，我真做夢都要笑醒。”

這於駱氏而言無疑是更值得頭疼的事。

想起家中那一團麻，也坐不住了。到底怕薑佛桑再鬧出尋死覓活的事給自家添麻煩，臨走又耐下子多說了幾句。

“你祖公一生信佛，兒輩取名皆帶法字，孫輩則帶佛字。佛門有言，自殺不複得人，你便是不在乎己，也當想想你祖公。他在世時最是疼你，還道貴薑家者必在你……”

、義、理，逐一占盡，料想這侄也隻是一時鑽了牛角尖，駱氏盡了義務便放心地離去了。

駱氏走後，皎杏端著藥碗進來，見榻上人微闔著眼，一副倦極了的神。

“君？君？”

喚了幾聲無人應，皎杏歎了口氣，君定是累了，睡著就睡著吧，藥可以再熱。

薑佛桑確實累了，眼一閉，昏天暗地的睡著。

月升日落，再睜眼，一片餘暉過窗格灑到榻前的地上，竟已是第二日黃昏。

細若無骨的手虛虛抬起，斑斕的霞躍然掌心，那般多彩耀目，像是新生的希。

緩緩收攏五指，將這縹緲攥。

便是造化有意弄人又如何？

能重來便很好了，開局再難也無妨。

路，都是走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