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冥中,或許有某個不知名的神靈給遠在天邊的顧大帥提了醒,告訴他兒子快被禿驢拐跑了,總之玄鐵營開拔一個月以後,顧昀居然記得在給皇上寫折子的時候,順便給長庚帶了一封家信。
長庚臨摹過多次的悉字跡洋洋灑灑地寫了好幾頁,先是言辭懇切地認了錯,而後又曉之以理、之以地說明了自己不告而別的原因,最後直白地表達了自己的思念,並且承諾,要是西北平安無事,他年底之前一定趕回侯府過年。
長庚從頭看完,輕輕一哂就擱在了旁邊,因為拿腳趾頭想也知道,這東西必定不是出於安定侯之手。
什麼“一別千裡,夙夜難安”,“加食添,勿憂我心”之類的麻話,本不可能從顧昀腦子裡那片土裡發芽,字裡行間那絮叨勁一看就是沈易代筆的。
混蛋義父頂多自己謄寫了一遍。
不過長庚悲哀地發現,他心裡想得這麼明白,一想起這些字真的是從顧昀手裡的筆下流出來的,還是忍不住把每個字都摳出來鑲進眼裡。
可惜,顧昀食言了。
顧昀自知有愧,這一回讓隨便代表他承諾的沈易滾蛋了,他親自刀,給長庚寫了一封漫長的信。
長庚看完以後氣笑了,雖然覺這回這封家信還真誠的——顧昀實在沒有哄人的天分,完全是在真誠地火上澆油。
顧大帥先是三紙無驢地說了一堆他自認為有意思的瑣事,下筆千言,離題萬裡,直到最後,才邦邦地用了“軍務繁忙”四個字概括了他不能回京的原因。
長庚不關心大漠裡的蠍子怎麼烤好吃,但他前後找了好幾遍,始終沒找到他最關心的一句話——顧昀今年不回來,什麼時候能回來?可是“軍務繁忙”後面什麼都沒有了,附了一個長長的禮單。
顧昀可能是覺得言語的歉意不夠實在,於是用行來表達了——他把這一年得的好東西都運回了侯府,一腦地塞給了長庚,珠寶氣的、零狗碎的,不一而足。
當天,十五歲的長庚把自己關在房中,和顧昀送給他的一把樓蘭短刀一起,挨過了一次發作的烏爾骨,進而做了個決定——他不想窩囊廢一樣地留在侯府了,不想跟著老夫子與戰戰兢兢的師父學些紙上談兵的文章和武藝,他想要自己走出去,看看那外面的世界。
年初一,長庚獨自跟著宮裡來的祝小腳進宮給皇上拜年,照例是走過場。
然後他在侯府逗留到了正月十六,讓廚房煮了一碗長壽面,端回屋裡自己吃完了,隨即平靜地宣布了一件又把侯府上下炸翻了的決定。
長庚道:“我打算去護國寺住一陣子。”
說完,他看著老管家慘綠慘綠的神,又補充道:“王伯放心,我不出家,就是想跟著了然大師修行一陣,順便給義父祈福。”
老管家:“……”他老人家還能說什麼呢?只好準備好香火錢,忍著口疼,派人把長庚、葛胖小和曹娘子三個送到了護國寺。
這一年,侯府的老管家覺得自家那森嚴威武的大門保不準就是被什麼蠻夷巫蠱詛咒了,進了這個門的,別管是自己家裡生的還是從外面認的孩子,一個比一個難對付,老管家至今記得顧昀小時候的慫樣子,他好像一條被傷害過的小狼,不分青紅皂白地仇視周圍所有的人。
那位好不容易磕磕絆絆地長大了,能頂門立戶了。
又來了一位更讓人琢磨不的。
顧昀走後,長庚就過上了整天往護國寺跑的日子。
跟誰玩不好呢?天天往廟裡鑽,四殿下李旻真是不出門則已,一出門目的地就不同凡響。
老管家愁腸百結,每天都擔心長庚要剃度。
但他知道,十五六歲的年人是最聽不得老人勸的,何況長庚也不是他帶大的,老管家不敢幹涉他太多,便只好跑到曹娘子和葛胖小面前敲鑼邊。
曹娘子一聽,把眼皮上的香都瞪下來了,怒道:“什麼?那禿驢想勾搭我長庚大哥出家?”世間模樣端正的男子如麟角,大帥說走就走,到現在連人影子都不見一個,他邊只剩下長庚。
長庚到了這個年紀,還有驚無險地沒有長殘的跡象,是多麼不容易啊,居然還有變頭的危險,當即,曹娘子就了老管家的盟友。
第二天,他特意換上男裝,死皮賴臉地非要跟長庚去瞻仰佛門聖地,臨出門的時候對著門口的一對鐵傀儡擼起袖子,做了個志在必得的手勢。
鐵傀儡不通人,木然地注視著他蛇般曲折離奇的背影。
不過當天晚上從護國寺回來,曹娘子就再也沒提過“讓那妖僧現形”的事,並從此義無反顧地加了每天參悟佛法的隊伍——無他,“妖僧”長得太俊俏了。
大帥雖然也俊俏,可惜太有攻擊,不能安安靜靜地坐在那任人欣賞,了然大師就不一樣了,曹娘子認為他簡直就是一朵行走人間的優缽羅,倘若裝進盆景裡,必能流芳百世,多看他一眼可以心曠神怡好幾天。
老管家不知道那了然和尚給這一個兩個都施了什麼迷魂藥,只好找到了葛胖小頭上。
葛胖小義不容辭地陪同前往了。
幾天後,葛胖小也倒戈了。
因為了然和尚不但只會念經,他對現存多種紫流金驅使的火機和傀儡都十分通,葛胖小甚至在他那裡上過靈樞院的人。
做夢都想開一架巨鳶上天的葛胖小二話也沒有,直接拜倒在了和尚蓮臺下。
這一年過去,老管家其實也習慣了長庚他們三天兩頭往和尚廟裡跑,剛開始並沒有很放在心上。
不料四殿下好的不學壞的學,到了護國寺第二天就效仿顧昀,玩了一手金蟬殼,不告而別。
他先跟隨行侍衛代好,自己要跟著了然大師閉門清修一陣子,讓閑雜人等不要打擾,侍衛當然真就不敢打擾,只守在門外。
當天晚上,長庚就帶著他兩個吃裡外的跟班,跟著了然大師下江南遊曆去了。
等過了幾天侍衛們反應過來不對勁,再去找人,那禪房裡就只剩下一紙輕飄飄的書信了。
老管家哭無淚,只好一邊托人上奏皇上,一邊派人給顧昀送信。
皇上聽完以後心非常寬,一來他也不太關心這個便宜弟弟,二來他篤信佛教,對了然和尚有種盲目的信任,聽說長庚跟了他去遊曆,還生出幾分羨慕來——只恨自己被俗所累,不能跟著沾一沾高僧的。
顧昀那邊更是鞭長莫及,指不上,聽說西域一代沙匪多如牛,他整天整天地不知道追著沙匪流竄到了什麼地方,信使即便到了西涼關,要想立刻找到顧帥本人,完全得要靠運氣。
了然雖然是個高僧,卻很講經,也從不說那些晦難辨的佛法和偈語,大多數時候都是面對面地筆談一些民間見聞,作為一個和尚,他顯得十分不務正業,甚至有些太世了。
他甚至會十分大逆不道地說一些當下時事,不過一般隨寫隨燒。
大半個月以後,江南一家小小茶肆中,三個年與一個和尚圍桌而坐。
江南春耕已經開始了,但放眼去,田間地頭卻看不見幾個幹活的人,三兩老農披鬥笠,無所事事地遠遠著正在勞作的鐵傀儡。
比起侯府守衛和侍劍傀儡的煞氣盎然,這種杏花煙雨中種地的鐵傀儡並非人形,像一輛小車,在地頭來回奔波,頂著個木雕的水牛頭,顯得十分憨態可掬。
這是朝廷第一批撥下來的耕種傀儡,在南京一帶先試行。
葛胖小在雁回小鎮的時候,就對沈易手下的破銅爛鐵有非同尋常的興趣,看得兩眼放。
了然敲了敲桌子,將長庚等人的注意力拉過來,過了一年,長庚他們已經能看懂他的手語了,和尚也不用再一字一句地寫。
“江南在推行的耕種傀儡我曾經在西洋看見過,一個傀儡可以輕輕松松料理一畝地,雖然還是需要燒一點紫流金,但經過幾次改良,煤已經足夠支撐大部分力了,這樣一來本就很低了,據說一個傀儡比長明燈還要省。”
葛胖小:“那敢好啊,往後豈不是種地幹活都不用起早貪黑了?”試推行的鐵傀儡是朝廷撥給南京的,鄉紳老爺們各自登記後領走,負責之後的維護。
佃戶願意自己種地就自己種,不願意就把自己承租的地讓給傀儡,來年收的時候將租子加一,抵償耕種傀儡燒的煤和微量的紫流金。
頭一年很有人幹,畢竟要加一租,但第二年已經推廣開了——老百姓看出來了,這東西確實比人好用,加了租,留在手裡的糧食還是比先前多,還不用起早貪黑的幹活,這種好事誰不答應?這才有此時江南田間不見人的盛景。
了然笑而不語。
長庚忽然說道:“我倒是覺得未見得是好事——倘若鐵傀儡能完全代替人,還要人做什麼用?佃戶家租的地也是鄉紳老爺的,頭些年老爺念舊,願意養著這些閑漢,能養他們多年呢?”葛胖小癡迷於各種火機,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立刻接口道:“他們可以留下當長臂師!”曹娘子:“這個我知道,一座雁回城裡所有守軍的鋼甲加起來,只要兩個長臂師就夠了,那時候他們也只是偶爾忙不過來,才會去找沈先……沈將軍,用不了那麼多長臂師。”
葛胖小:“他們可以去找別的事做,比如……”比如什麼,他一時也說不出,當年屠戶家的日子畢竟是好過的,在葛胖小眼裡,除了種地,世上還有那麼多的事好做。
曹娘子艱難地將自己的目從了然的臉上扯了下來,問道:“那麼如果大家都找不到事做,或是大多數人都找不到事做,他們會造反嗎?”了然垂下眼看著他,曹娘子的臉一下煮了。
了然比劃道:“這些年是不會的。”
三個年沉默了一會,長庚問道:“是因為我義父嗎?”了然含笑看了他一眼。
“我記得前年除夕夜裡,洋人帶來的虎跑了,滿街的人一團,是看見我義父才安靜下來的。”
長庚頓了頓,說道,“我後來聽人說,起鳶樓附近人山人海,若不是義父穩住了人流,便是踩也能踩死很多人。”
了然比劃道:“我私自帶殿下出門,可算是把安定侯得罪慘了,將來東窗事發,還忘殿下在侯爺刀下保和尚一條小命。”
葛胖小和曹娘子都笑了起來,以為了然和尚是開玩笑——畢竟,在他們印象裡,顧昀從來都是和悅的。
了然苦笑了一下,將這話題跳過,接著比劃道:“民間至今有老侯爺用了玄鐵三十人便使北狼俯首的傳說,都說玄鐵營是神兵神將,可以上天地,刀槍不,有玄鐵營這大梁鎮著,民間犯上作的暴徒雖然有,但始終難規模。”
長庚坐直了些:“可是我聽人說,若是想拆房子,第一件事便是砸了大梁。”
了然看著面前的年人,顧昀要是回來,大概已經不認識長庚了,短短一年,他足足躥高了幾寸,原本眉目間流轉的孩子氣然一空。
當年除夕夜裡出趟門都要頭皮發麻的年,如今卻坐在江南田間茶肆,跟和尚聊天下民生。
了然:“殿下不必掛心,這些事,侯爺早就心知肚明。”
長庚想起顧昀房中那副“世不可避”,微微愣了愣,心裡忽然泛起決堤般的思念,他靜靜地坐了片刻,任那思念奔湧了片刻,他苦笑了一下,端起桌案間的茶,一口澄了幹淨。
而被長庚記掛在心裡的顧昀此時還在西域茫茫大漠中,已經跟當地規模最大的一夥沙匪對峙了一個多月。
此時的西涼關已經早不複當年蕭條,自從大梁與教皇簽了西涼關條約之後,整個西涼關一線簡直了一塊聚財的風水寶地,商人與遊人很快聚攏起來,幾個鎮上人口暴漲,西洋人、中原人與西域一線小國的人混居,幾乎要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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