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定侯不可能每天在家休息,大梁文武百們奔波勞碌的一天通常從晨起點卯開始。
數閑職人員,申時可以回家各找各媽,不過顧昀顯然不是幹閑職的。
就算下朝,他也一般不是皇上找,就是同僚找,好不容易有一天沒事沒應酬,他還要去北大營轉一圈,很能在日落前回府。
總之,過著狗不如的日子。
因此想要得到顧大帥的指導,就得趕他早晨上朝前活筋骨的時間。
長庚便從此開始起五更爬半夜,每天都還在瞌睡,他就領著他的侍劍傀儡去顧昀院裡等著。
躥個子躥得又細又高的年拎著他的劍在前面走,侍劍傀儡便在後面稀裡嘩啦地跟著,一雙鐵臂向前平,左臂掛著一盞汽燈,右臂掛著一個食盒,活像個送飯的夜遊神。
到了顧大帥那裡,早起的老僕會把食盒接過去,用小火在一邊煨著,顧昀開始給他的幹兒子上早課。
送飯的夜遊神於是了挨揍的夜遊神,當牛做馬,十分悲慘。
一堂天馬行空的課講完,早飯也熱好了,兩人各自吃了,然後該幹什麼幹什麼去——顧昀要出門,長庚自行回去等先生來領著念書,過了午,還要跟著侯府的家將習武。
顧昀著實不算什麼好老師,和沈易一樣,他也有想起一出是一出的病,時常剛剛定住鐵傀儡,裡已經講到了重甲如何排兵布陣,怎麼分配重甲輕甲的比例最省紫流金,乃至於西域的馬和中原的馬品種有什麼不同,哪產的高粱最扛等等……等這話題天上人間地繞著大梁轉一圈,顧昀大概才回過神來,問長庚道:“我又跑題了是吧?我最開始想說什麼來著?”長庚:“……”倆人就只好坐在鐵傀儡的大腳上,就著那鐵怪裡齒轉的“嘎吱”聲,一起冥思苦想跑了十萬八千裡的主題是什麼。
剛開始,聽聞顧大帥親自傳藝,葛胖小和曹娘子都激不已,也克服萬難,哈欠連天地跑來跟著聽了幾次,不料從頭到尾只聽出了一個心得——什麼玩意!葛胖小私下評價道:“我覺還不如聽沈先生念經。”
“是沈將軍,怎麼老記不住呢?”曹娘子沒好氣地糾正完,了自己的良心,在男子與良心之間居然選擇了良心,補充道,“我覺也是。”
只有長庚對此毫無意見,每天能和顧昀待一會,讓他通宵達旦地守在門口都行——反正睡著了也是反複的噩夢,沒什麼好留的。
他像相信自己一定能鎮住烏爾骨一樣,相信自己能為一把利刃,每天磨去一點多餘的、不好的東西,包括對他小義父的想非非。
何況顧昀只是沒條理,要真聽進去,他講的東西起碼都是真實可靠的。
顧昀很小的時候就被他沒輕沒重的爹娘帶上過戰場,沒在宮裡過幾年錦玉食的舒坦日子,十五歲又開始跟著一位已故的老將軍南下剿匪,那以後就一直在行伍中打滾。
七大軍種,除了鐵蛟行於水中,他尚且不算太悉以外,其他全部過手,打過勝仗,也吃過很多虧,因此說起各自的優點劣勢如數家珍。
長庚聽得如似,顧昀對他而言就像一座高山,他每天抬頭上一,便是給一整天找了個低頭前行的方向,再一步一個腳印地抑住自己心裡不適宜的想法。
不過顧昀本人卻不認為這算什麼教導。
他另外專門請了先生和武藝師父教導長庚他們,每天清晨無論是指點長庚和鐵傀儡過招,還是天南海北地說他的見聞,在顧昀看來,其實都只是他出點時間來跟長庚玩。
長久的觀察下來,顧昀並不認為長庚適合走他的老路,因為長庚在他面前永遠是一副溫和克制的樣子,有幾分小固執,但總而言很講道理。
顧昀覺得,他長大以後應該會是個翩翩君子,而不是什麼神鬼退避的殺將。
這樣一晃,轉眼就到了年關。
新皇第一年登基祭天,改年號為隆安,當日便宣布要大赦天下。
既然是天下,當然也包括了囚於帝都的蠻族世子加萊熒。
皇上按捺了兩個多月,用這種方法迂回地表達了自己的看法——老狼王加一歲貢的條件太有力,他又不想當面駁顧昀的面子,於是此事議一次一次,戶部的和安定侯的折子全都扣著拖延,一直拖到了天子祭天,總算見了分曉。
兩行林軍分開兩邊,沈易縱馬長驅直,直跑到一輕裘甲的顧昀邊,才“籲”一聲停了下來。
顧昀看了他一眼,緩緩地撥轉馬頭往回走去,沈易連忙跟上,低聲道:“大帥,我看皇上這回是鐵了心的要放虎歸山,怎麼辦?”“天子祭天是金口玉言,是向老天爺發了宏願,覆水難收,我有什麼辦法?”顧昀面無表地說道,“為了安我,張口許給玄鐵營三十戰車和四百鋼甲,旨意已經下到靈樞院了,他仁至義盡到這份上,我還好意思為了那點小事沒完沒了嗎?”新皇剛過而立之年,比風燭殘年的先帝更強。
顧昀無心弄權,皇帝強與否他並不在意,但問題是,皇上對邊境的政策竟比先帝還要目短淺。
兩人並肩沉了片刻,顧昀開口道:“不過國庫空虛也是事實,皇上新近繼位,多有些迫不及待——你不知道,昨天洋子‘大高帽’派了個尖猴腮的使者過來,嘰嘰咕咕地說了一下午,我現在耳邊都嗡嗡。”
“……”沈易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你是說西洋教皇?”在大多數大梁人心裡,洋子家都十分不統,那“教皇”不好好在廟裡燒香,整天戴個大高帽四拋頭面,什麼事都要攙和,皇帝說話反而不管用——這不是要翻天嗎?顧昀點點頭:“說是要通商,昨日我陪著聽了一陣,他們想將古路沿西域境擴出一條大商路來,由我雙方派兵鎮守,保障往來互通,說得天花墜的,連地圖和想象的實圖都畫出來了,給皇上算了一筆忽悠賬。”
沈易笑道:“通商是好事,你說得什麼話?”“沒說不是——只是做生意的事我不太懂,”顧昀道,“但還是覺得,洋人若與我通商,他們未見得占得到便宜。”
這是實話。
西洋貨自武皇帝年間便開始流大梁了,那些個琉璃燈、西洋景之類的小玩意很是新鮮了幾年,可惜都不長久,因為流的西洋致歸致,很多都要燒紫流金,一中原,間接炒熱了紫流金的黑市。
當年武皇帝覺這麼下去,國將不國,為了嚴控民間私用紫流金,他準備了兩手,在一天之下了四道法令,著各地嚴查紫流金私用之事,抓一批殺一批,全部以謀反論,概不姑息,先用高鐵腕勒住了這國之命脈。
隨後令靈樞院牽頭,聚集了一大批民間長臂師,很快加班加點地仿出了一堆功能相近、但以燒煤上弦為力的仿西貨。
刀子卡死了紫流金出口,刀子直接斬斷了西洋貨的市場——哪怕弄得到紫流金,誰還不願意燒點便宜的燃料呢?再者西洋畫花裡胡哨,在中原人看來,多有點上不得臺面。
真正的西洋貨很快便被仿取代,洋商人的東西在中原一代賣不出價。
反而是綢一類的細巧件,聽說在洋子那裡火得不行。
顧昀道:“既然沒有好,也未必有好心啊。”
沈易默然無語片刻:“皇上怎麼看?”顧昀的角翹了翹,出了一個說不出是酸是辣的笑容,說道:“皇上有恃無恐,他覺得有我玄鐵營鎮守西北,大梁便能刀槍不,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這麼大本事,你說我愁不愁?”沈易想了想,問道:“皇上是當著你面這麼說的?”顧昀苦笑了一下:“不當著我面說,還賜了我一件狐裘呢。”
顧大帥一年四季只穿單的病滿朝文武都知道,也就是在關外遇上白風的時候加點服,皇上賜他冬是什麼意思,很難不讓人多心。
沈易默然。
顧昀:“過完年我差不多也該回西北了,玄鐵營老在北大營裡待著,皇上有點睡不著覺。”
千裡江山,錦繡河山在新皇一句話中凝了一線,在了安定侯肩上。
他們覺得他手握玄鐵三大營,戰無不勝、無所不能。
又倚仗他,又畏懼他。
顧昀玩笑道:“你說我要是有一天嘎嘣一下死了怎麼辦?”沈易臉一變:“哪來的混賬話,呸!”顧昀不太在意地說道:“這有什麼好忌諱的,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我們顧家就沒有命長的,非但命不長,連兒運也是黃鼠狼下耗子,一代不如一代,老侯爺那時候每天看見我就長籲短歎,到了我這裡更是……後繼無人了。”
沈易:“不是還有四殿下呢嗎?”顧昀搖搖頭:“那孩子不是吃沙子的命——嘖,好好的大年夜,咱倆聊這些添堵的事幹什麼?快去給我訂個‘紅頭鳶’,我回家接兒子去。”
說完,他打馬上前,將沈易甩在後。
沈易憤怒地咆哮道:“你不早說,全城就二十條紅頭鳶,今天還怎麼訂得到?”顧昀:“你看著辦——”“辦”字飄然而落,裹著西北風糊了沈易一臉,那安定侯已經絕塵而去。
長庚本來踏踏實實地在屋裡看書,大門陡然被人從外面破開,狂風卷雪劈頭蓋臉地撲過來,他桌上沒來得及鎮好的宣紙稀裡嘩啦地四散奔逃。
這樣擾人清靜的討厭鬼非顧昀不做第二人想,長庚無奈回頭:“義父。”
葛胖小和曹娘子一左一右如哼哈二將,跟在顧昀後,一起沖他招手:“大哥大哥,侯爺說帶咱們出去坐紅頭鳶。”
長庚:“……”長庚天生不出門,喜靜不喜鬧,看見人多就煩,以前去將軍坡練劍,也是因為自家院子不夠大,自打到了侯府,他就沒有出去放風的想法。
在他看來,過節守歲,大家一起在家裡圍個小火爐,溫二兩酒,聊兩句閑話不好嗎?非要出門喝風看人,這算什麼志趣?顧昀已經自作主張地將他的外袍拿了下來:“快點,別磨蹭,王叔說你自打住進侯府就沒出過門,種蘑菇嗎?”一想起京城那人山人海、萬人空巷的“盛景”,長庚渾都起皮疙瘩,哪怕是跟顧昀出去,他也是百般不願意,於是在原地磨蹭著找借口道:“義父,守歲有講究,得有人留下看家,我……啊!”顧昀不由分說地把長庚往那外袍裡一卷,直接把他當一段會的房梁,扛在肩膀上拖出了屋子:“小孩子,講究恁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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