粟息當年沒有畢業,學校里自然不會留存有關于他的結業信息。他沒有收到帝都大學發出的邀請函,卻收到了一封發自于大學班長的郵件。
如果不是他心來登廢棄已久的舊郵箱。
郵件容很簡單,大學畢業同班同學天南海北扎于不同城市,如今正好借由母校百年校慶的機會,向所有人發起一次聚會。
郵件的末尾,班長言辭懇切地表達,希他能來。
粟息關掉郵件,順手注銷了郵箱賬號。
當初退學時換掉手機號碼,無非是不想再與從前人際圈中的任何人有所聯系,如今更是沒有去赴約同學會的打算。只是唯獨令他意外的是,當年讀書時他與班長幾乎毫無往來,對方卻給他發來邀請的郵件。
粟息稍有詫異,卻沒作多想。
他的新鑰匙仍舊沒有配好,數天前去菜市場時,卻沒有在雜貨鋪旁看見配鑰匙的小攤。這幾日兩人出門上班,都是由鐘將鑰匙藏在樓道中的消防栓箱里。晚上粟息回來時,再去消防栓箱里拿。
隔天清晨,粟息提早起了床。他吃完早餐,拿著鞋柜上的鑰匙出門去配鑰匙。下樓時余瞥見單元樓前停了輛銀的奧迪,他目都不曾偏過去一分。
坐在車的人卻無緣無故按起喇叭來。
粟息聞聲回頭,見一休閑裝的聶靖澤開門下車,踩著落地的徑直朝他走來。
驟然回憶起那天晚上在車里的畫面,他面上一怔。直至人走至跟前時,才回過神來,面上笑得疏淡,連帶著省略掉了綴在話頭的稱謂,“找鐘嗎?”
聶靖澤垂眸打量他片刻,才冷淡道:“我找你。”
粟息稍稍一頓,誤以為對方是過來還鑰匙,便出一只手來,掌心朝上攤開在對方眼前,“給我吧。”
聶靖澤一眼掃過,卻皺起眉來,“給你什麼?”
粟息心中微微詫異,視線仔細地看過他臉上不似作偽的神,這才意識到,對方是不記得了。他心中有些神思不屬,更多的是啼笑皆非。最后將目轉向聶靖澤后那輛銀的車。
車換掉了,鑰匙大概是找不回來了。
“沒什麼。”他搖了搖頭,徹底打消心中念頭,“聶先生找我有事?”
聶靖澤面上神一頓,沒有接話。
粟息不準他是忘了理由,還是故意為之。他微微側,“如果沒什麼事,還麻煩聶先生讓一讓,我還有點事。”
聶靖澤聞言神微沉,卻還是給他讓出路來。
粟息出了院子,朝菜市場的方向走。繞過路邊拐角鏡時,卻發現聶靖澤不近不遠地綴在后,面上神看不清晰。
他踏菜市場,踩著滿地泥濘積水,在濃稠的腥味和嘈雜的人聲里轉過頭來,“如果沒有什麼事,聶先生還是回去吧。這種地方,你不會想要來的。”
聶靖澤嗤笑一聲,停在他面前,“既然你能來,為什麼我不能來?”
粟息不再多說,抬腳繞過地面淌過的水,朝深走去。
聶靖澤神微冷,一秒以后,不不慢地跟了過去。
路過賣牛蛙的菜攤時,老板蹲在地面的砧板旁殺牛蛙。手起手落間水濺至半空中,落在粟息的鞋子上。粟息垂眸看一眼腳上舊得發黃的運鞋,沒有太過在意。
聶靖澤看在眼里,只覺得心中不適,上前一步住他,從口袋里拿出紙巾砸他懷中,沉聲囑咐道:“把鞋干凈。”
“你覺得不了嗎?菜市場就是這樣的地方。”粟息沉默片刻,將紙巾還給他,“它不是你家附近的進口超市。”
聶靖澤沒有說話,卻打開那包紙巾出一張紙來。要彎腰蹲下時,他聽見粟息說:“更何況我的鞋子又破又舊,也比不得聶先生腳上穿的鞋。”
聶靖澤微微一頓,似是回過神來般,將那張紙塞給粟息,也不去看他到底有沒有鞋,便移開了視線。
他向側掛滿排骨的豬攤,眼中俱是心不在焉,心中只余下一件事。
他剛剛在想什麼?竟然想去給粟息鞋子。
聶靖澤斂眸思考,而后神怔怔。
他剛剛……大概什麼也沒想。只是單單覺得,粟息鞋子上的污垢看上去有些礙眼。
配鑰匙師傅終于出攤了。
粟息將手中的鑰匙遞給老師傅,握著手機去找在攤上的微信收款碼。聶靖澤站在幾步以外,看那師傅將鑰匙按取模,又意興闌珊地將目挪開。
就連聶靖澤自己都覺得,他這一趟是來得莫名。
清晨起床沖澡時,對著素白的瓷磚想起粟息的臉來。洗完澡出來心來,撈了鞋柜上的車鑰匙就往地下車庫里走。將車停在出租房樓下時,只想著他換了新車,即便粟息走過,也不會認出他來。
只是沒想到見了人以后,卻先意識一步按起車喇叭來。
然后下車攔人,最后隨意找理由搪塞。
后一對慢吞吞走過,兩人聊起紀念日的禮挑選。方按著手指數自己的心愿單,男方話中稍顯敷衍,只說這麼麻煩,不如直接發紅包。
兩人意見不和,直接一路吵了過去。
聶靖澤聽了小半會兒,倏地掀起眼皮掃向粟息,“的確是找你有事。”他眉尖微揚,語氣卻輕描淡寫,“我想送一塊手表給鐘。你說,我送什麼樣式比較好?”
粟息緩緩側過臉來,“關于這件事,你應該去問鐘本人,而不是來問我。”
聶靖澤神微諷,“我自然是不想讓他知道,打算給他一個驚喜,才來問你。”
粟息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他喜歡什麼樣式的。”
“你不知道,還能有誰知道?”聶靖澤淡淡反問,“今天下班以后,我來接你。你跟我去商場,幫我給他挑一塊手表。”
粟息接過老師傅遞來的兩把鑰匙,“我下班的時候,商場已經關門了。”
聶靖澤聞言擰眉,“你每天要工作這麼長時間?”
粟息轉往來時的路走,語氣平靜:“自然是和聶先生比不得。”
聶靖澤語氣漸冷:“休息時間呢?”
走在前面的粟息停下來,回頭他一眼,“一個月休三天。”
聶靖澤沒有說話,心頭卻陡然竄起輕微怒意來。
兩人至此無話可說,一路沉默地走出菜市場。直至從轉角鏡前繞過時,站在空無一人的巷道里,聶靖澤住他。
“你這算是什麼工作?你的同事里,除去做兼職的大學生,剩下大多都是四五十歲臨近退休工齡的中年人。”他神偏冷,聲音嚴厲,“一天二十四小時你要從早做到晚,一個月里只休息三天。毫無意義的工作消耗掉你九的時間,剩下的時間你還能拿來做什麼?”
聶靖澤的三兩句話,雖是一針見,卻不知道為什麼,他每說一句,心中怒意反而更甚一分,當中還夾裹著微微的煩悶。仿佛被說的人不是粟息,而是他。
粟息面如常,卻更像是早已麻木。他聽見自己的聲音落在空氣里:“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活法,不是所有人都想要你那樣的生活。”
“至我不需要。”他抬起臉來,“平淡一點不好嗎?”
目一寸一寸地從他臉上挪過,聶靖澤終于看清楚,兩年歲月給粟息帶來的最大的變化在哪里。不是洗到發白的舊服和舊子,也不是不再任和張揚的格,而是談及生活時那雙波瀾不驚的瞳孔。
仿佛一塊巨石砸落進去,也驚不起半點水花來。
“你大概對普通人的平淡生活有所誤解。”聶靖澤冷冷勾,嘲諷意味濃濃,“平淡生活不等于麻木過日子。”
粟息對上他冷凝的視線,倏地想起數天前的晚上,隔壁廚師大哥在黑漆漆的巷子里對他說的那些話來。他抿抿,卻什麼都沒有說。
如同扎在斷崖上的一塊頑石,腔里的心臟堅而固執。
仍是不愿意輕易放過他,聶靖澤神愈發冷漠,意圖出他心中的真實想法,“從以前呼風喚雨的爺跌落到如今火鍋店服務員的份,你不會覺得不適應嗎?”
粟息不為所:“我適應得很好。”
“你的確適應得很好。”聶靖澤點點頭,眼中似笑非笑,“可是你的父親呢?他曾經那麼縱容和溺你。你想要讀書,就送你進重點大學。你想要談,就送你一個男朋友。他覺得他的兒子應該得到這個世界上最好的東西,可是他卻不知道,如今他的兒子卻穿著最舊的服,住著最破的房子,干著最底層的工作。你覺得你那長眠在地下的親生父親,他會怎麼想?”
他說完,倒像是被自己的話給氣笑般,敷衍般勾起角來。
粟息垂著眼睛,腦中一片空白。
他茫然地想,聶靖澤說的是對的。也正因為如此,整整兩年來,他去探粟松青的次數之又。他曾經數次在郊區的墓園外猶豫止步,沉默彷徨。原因無他,僅僅只是他心生膽怯。
他不想讓粟松青看見這樣的他。他這副模樣,甚至就連兩年前粟家的傭人都不如。他甚至不想讓粟松青知道,自小被粟松青以一句“不要怕,我的寶貝想要什麼都可以”哄到大的他,如今亦會變得膽小而怯懦。
空氣里的溫度似乎已經降至冰點。
粟息覺得,他大概需要說一句什麼。只是當他試圖張開時,他卻發現,他的不控制地抖起來。和下輕輕磕在一起,發出細不可聞的聲音。
上一次這樣時,還是年的他窩在粟松青懷里撇大哭的景。
他終于意識到,自己大概是有點想哭。
兩年過去,他以為自己已經足夠了。到能夠自己做飯拖地洗服換被單,到能夠在旁人的挑釁和冷眼中忍不發。
這樣的,卻被不長不短的一席話打回原形。
可是,他現在已經不是孩子了。這個世界上唯一永遠將他當作孩子看待的男人,也已經不在了。
粟息閉,視線依舊清晰,鼻子呼吸也通暢。
他沒有哭。
聶靖澤看著他,腔里微小的煩悶卻不斷擴大。他沒有任何作為,不制也不驅散,只冷眼旁觀那團緒越來越大。
越來越大。
直至將他的整個心室都得滿滿的。
聶靖澤有點想抱他。
所以他也就這麼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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