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天下相似面孔何其多,但連神態都像到此種地步的,寥寥無幾。
盛秋實回憶起商店裡的短暫打量,又低頭盯了手機屏半晌,突然關掉郵箱調出撥號界面,徑直打給了宗瑛。
機械的提示音再度響起:「您撥打的號碼已關機。」
他前天打電話想告知宗瑜病況時,得到的也是這個回應。
好幾天了,宗瑛的電話一直是關機狀態,打公寓電話也無人接。盛秋實心裡騰起不安,決定下了班去公寓看一趟,但在這之前,他嘗試再次撥打699公寓的座機。
電話鈴聲驟然響起時,盛清讓手捧著冊子,指腹剛剛過封皮上燙金的莫比烏斯環。
他偏頭看向房門外,黑暗裡鈴聲不懈地響,最終他放下冊子走出臥室去接電話。
「宗瑛?」那邊試探出聲後,接著就好像鬆了口氣:「你終於在了,我還以為……」擔心的話沒講完,卻又突然起了疑:「是你嗎?」
電話這頭的盛清讓回道:「你好,找誰?」
「你是宗瑛什麼人?怎麼會在公寓?」
哪怕隔著電話,盛清讓也立刻察覺出對方的態度明顯變得不善。他判斷出對方可能與宗瑛私不錯,為免再給宗瑛惹麻煩,他答覆道:「先生,我想電話可能錯線了,這裡沒有你要找的人。」
電話那頭的盛秋實愣了三秒,盛清讓掛斷了。
醫院大樓外人煙寥寥,只有救護車呼個不停;699公寓恢復安靜,盛清讓轉看向座鐘,秒針一格一格移,時間已經不早。
他忽然想起臨走前宗瑛「讓他睡個好覺」的叮囑,迅速整理好緒,回臥室將冊子重新綁好放歸原位。
這時外面突然起了風,老舊的十六格窗被推撞出聲響,空氣有點,像是要下雨。
然而1937年的這個夜晚,颱風撤離,雲層稀薄,月亮滿了大半,幾乎就要圓滿,但終歸缺了一角。
宗瑛照料完虛弱的新生兒,沒什麼睡意,獨自出了公館小樓。
白月落滿花園,枝葉泛著,犬吠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捕捉不到一一毫城市該有的喧鬧,也沒有半點戰時該有的張。
小樓裡所有的人安然睡著,彷彿上海仍是一塊樂土,什麼都不必擔心。
但宗瑛明白,這樣的狀態已經維持不了多久了。
轉過抬頭看這座簇新小樓,約記起大半個世紀後它的面貌、它的歸屬……眉梢莫名染上一縷愁緒、幾分茫然。
如今安安穩穩睡在這棟樓裡的人,後來又有怎樣的路,怎麼樣的命運?
這樣一個家族,最後是分崩離析,還是抱在一起挨過大半個世紀?
很快,第一個噩耗,幾小時後抵達了還在沉睡的公館。
天還沒徹亮,大伯家的徐叔一狼狽地前來報兇信。二姐待在樓上本沒高興下來,最後只有清蕙急急忙忙穿好服下了樓,乾站在小樓外,看徐叔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手足無措。
清蕙只覺耳朵嗡嗡直響,對方講的話也沒有聽周全,只知住在虹口的大伯被炸死了,管家徐叔因為出門辦事逃此劫難,但已無可去。
大伯,連同房子,全都燒了炭堆。
「就差一點點,只差那麼幾個鐘頭……」徐叔聲音徹底哭啞了,「早知道如此,我無論如何也要將老爺綁去碼頭,等登上船便沒有這個事了……我對不起老爺,更有愧先生的託付啊!」
二姐這時終於肯從樓上下來,皺眉聽完這些,心裡煩極。
大伯一家從來好吃懶做,只曉得占人便宜,從小便對那一房印象極差,關係自然也冷淡。
現今大伯死了,更是會不到半點悲痛,突然上前一把拉過清蕙,同徐叔講:「老三不在這裡,要哭到他公寓哭去。」言罷又扭頭瞪清蕙,厲聲道:「你下來幹什麼,回去!」
盛清蕙在原地懵了幾秒,被一推,退門,隨後聽見門哐當撞上,只能轉過往樓上走。
宗瑛站在樓上走廊裡看了一會兒,見上來,默不作聲地折回了房間。
孩子們一個無知無覺地睡著,另一個早早起來主去廚房幫忙。
宗瑛坐在沙發裡,見盛清蕙進門徑直往梳粧檯前一坐,對著鏡子無意識地拿起木梳,遲遲沒有作。
宗瑛不出聲,清蕙就一直坐著。過了一會兒,見清蕙低頭從屜裡出一遝船票——
是前陣子盛清讓到公館來,最後留下的那幾張船票。
這才意識到今天已經是17號,正是船票上的日期。
因此盛清蕙手裡握著的,實際是離開上海的機會,但這機會很快就要失效。
而這個家裡,此刻沒有一個人有打算撤離的跡象。
房間裡好半天沒有靜,宗瑛拿起面前茶杯,飲盡冷水低著頭突然問道:「船還有多久開?」
清蕙倏地回神,看看船票上的時間,卻沒吭聲。
宗瑛擱下茶杯:「如果來得及,想走嗎?」
清蕙沒有想過離開上海,但大哥的傷大伯的慘死,一件比一件更明白地在強調著戰時的瞬息萬變。大伯原本可以坐今天的船安全撤離,但取而代之的卻是冷冰冰的死訊,誰又料得到?
面對宗瑛的問題,清蕙皺眉頭想了半天,沒法給出答案,只轉過頭看向了沙發裡的宗瑛。
眉目裡顯擔憂,卻又維持著幾分天真的僥倖,聲音顯然沒有底氣:「仗不會打太久的吧……很快就會結束的,是不是?」
宗瑛啟,睫微微,言又止。
清蕙的臉徹底委頓下去,客廳座鐘鐺鐺鐺響起來,最後再看一眼船票上的時間,將它們重新收進屜——
失效了,就是一遝被辜負的廢紙。
盛清讓顯然料到了這種辜負,回到公館,多餘的話一句未講,只單獨同宗瑛聊了一會兒,將囑託的品轉,隨即就要去理別的事——公事、大伯那邊的後事。
臨分別,他講晚上來接宗瑛回去,卻遭了拒。
宗瑛的理由很充分,兩個病患都不穩定,需要再觀察兩天。
並不留這裡,但諸事至要有始有終,這關乎原則。
最終兩人議出一個底線,無論如何,8月19號宗瑛必須回的時代。
多逗留的這兩日,宗瑛即便沒有出門,也到了一種切實的變化——先是食,食材變,廚房的傭人再也玩不出花樣;其次是水和電,熱水幾乎停了,總是停電;最後是公寓裡的人,二姐一家包括二姐夫和孩子,全從華界搬進了公館。
好事也有,大哥狀況日益穩定,病怏怏的小兒也終於能正常飲食。
就在宗瑛和清蕙都鬆一口氣之際,二姐仍唸唸不忘給清蕙定的「三日之限」——現在家裡人口愈多,就更見不得清蕙圍著兩個無關的陌生孩子轉。作為臨時的一家之長,終於在19號的中午勒令清蕙立刻將這兩個孩子送到福利院去。
清蕙掙扎著不肯去,二姐連拉帶扯將人趕出門,手握掃把站在門口放出狠話:「盛清蕙,你不把這兩個拖油瓶送掉就不要想回來!」
清蕙極不願地坐進汽車,宗瑛也與一起去。
車子駛出公館,直奔租界福利院。
清蕙一路都在做思想鬥爭,如果拒不送他們去福利院,那麼很有可能會被二姐掃地出門;但如果當真將這兩個孩子送過去,又放心不下。
宗瑛看出的焦慮,開口道:「說說你的想法。」
清蕙明顯在試圖說服自己:「送去福利院也不是不行,我有空就過去看看他們……」張到甚至咬指甲:「以前學校組織我們到福利院做過義工,那時候租界福利院還是很溫馨的。」
講完所有益,福利院到了,車子卻連外門都進不去。
福利院外幾乎被難民佔領,早失去了夕日的秩序。清蕙看著車窗外,講不出一句話,的自我說服在現實面前蒼白無力。
甚至有難民見車子停下,立刻圍上來敲窗戶,抱住懷裡的孩子,下意識地往後,生怕玻璃被人砸開。
司機見狀不妙,立刻發車子,通知後面兩位:「這裡不能待了!」
汽車在一片混當中逃離,清蕙張得下意識收臂,只將懷中孩子抱得更。待車子停穩,仍沒鬆手,勒得孩子嚎啕大哭起來,宗瑛喊了一聲:「盛小姐——」在晃神之際,接過懷裡哭得愈兇的孩子:「我來。」
清蕙手臂繃著,一時間難以鬆弛,好不容易緩過神,看向車外,映眼簾的是寬闊黃浦江,一艘英國人的驅逐艦停在江面上,即將起航。
數日來蘇州河裡飄著,抬頭就可以看到城市北面升起來的黑煙霧。難民仍不停地湧租界,哄搶和衝突不斷發生,運糧的車輛常常遭到阻截,正常營業的商店不斷減,租界居民儘可能地減出門,警察顯然有心無力,戰火就在門口燒,租界的撤離也開始了——
超過8的英國婦和兒登上驅逐艦即將去吳淞口登船,撤離上海這座危城。
啟程的驅逐艦,像遠去的諾亞方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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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19日,英國婦和兒登上驅逐艦去往吳淞登船(亞洲皇后號)離開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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