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湯圓和團子, 外頭月正好。
元宵這十日假期,京師街道上張燈結彩,乃是賞燈的好日子, 既然都出來了,謝遷便邀王華他們一同出去街上走走, 一下節日的熱鬧。
文哥兒早就想出去了,一聽這個提議立刻舉手贊。他怕王華他們看不見他的小圓手, 還積極發言:“看燈, 看燈!”
王華想想文哥兒這段時間有好好讀書識字, 也沒拘著他, 領著他出門賞燈去。
元宵節張燈十日, 正是沿街商鋪招攬客人的好時機, 抬眼去, 但凡有商鋪的地方都張燈結彩, 整條街道都快被他們照亮了。
這還不是正經燈市。
正經燈市在東華門外,燈花綿延二里,一眼去本看不到盡頭。
文哥兒一路被他爹抱著, 沿著西長安街穿過西長安門。
一行人出了時雍坊, 再往前走了一盞茶的功夫,文哥兒眼前便豁然一亮。
燈,到都是燈!
沒見過世面的小孩子們本來眼睛就黑得發亮,如今映著燈市的煌煌燈火,自然更是熠熠發亮。
只是燈市里人實在太多了, 文哥兒沒機會下地走兩步, 連王守儉這個三歲小子都被從人抱了起來, 生怕他們在這種人人的況下被丟了。
謝遷也把謝豆抱了起來,微笑著與幾個小孩講起了拐子拐小孩去賣掉的案例, 說的兩個真小孩下意識地抱大人脖子,害怕自己真被人拐了去。
文哥兒倒是不慌,畢竟他一路都被他爹抱著呢,沒人敢明晃晃搶人。他平時也不會自個兒出門,娘和金生都跟著他的!
文哥兒的注意力很快被滿街的花燈和貨吸引過去。
京師燈市號稱“九市開場”,大街小巷都滿是貨攤子,不僅花燈多得人眼花繚,貨也琳瑯滿目。
其中一列攤子囊括三代八朝的古玩,是真是假誰也不知道,反正一整排擺得滿滿當當,你賣你的王羲之,我賣我的吳道子,還有什麼唐代的古錢,宋代的窯瓷,反正賣聲跟較勁似的一聲比一聲響亮。
文哥兒本以為自己有錢了,見著這目不暇接的貨攤和商鋪,深刻意識到自己是個窮人。
唉,他就看看,他一點不想買,私房錢豈能隨便用!
為了不讓自己沖購,文哥兒把目轉向街道兩旁掛著的花燈上。
這延綿兩里的花燈著實富,各家為了吸引顧客駐足,可謂是卯足了勁在花燈上下功夫。
一酒樓就用了“百花仙子”為主題,門前以梅、蘭、、桂等仙子捧花圖迎客,屋和樓檐更是將能說得出來的花都擬作花仙畫在燈上。看這些畫,便知曉店家下了多本錢!
店里的小二們也訓練有素,哪怕你不坐下吃東西,也笑地迎你賞燈,給人留了個極好的印象。文哥兒被那門口的“仙子捧花”燈吸引了,央著他爹帶他進去賞百花仙子。
王華抱了他一路,有些累了,想想謝遷抱著謝豆肯定更累,索進去要了個包廂,讓從人領著幾個小的在樓里賞燈,自己與謝遷他們坐下吃茶。
文哥兒換被娘抱著,一點都不鬧騰,真就高高興興地挨個賞燈。
等遠離了大人們所在的包廂,才提出要下地自己走,文哥兒都不讓人抱了,謝豆他們也憋不住了,也掙扎著下了地。
三個小的還是很有分寸的,在走廊里看燈都是結伴慢慢走的,并不像那些不聽話的小子那樣邊跑邊嚷嚷,而是煞有介事地辨認著燈上畫著的是什麼花。
文哥兒和謝豆都在讀《千字文》了,認得的字多,燈上但凡寫了花名的他們都會念上一遍。
王守儉還沒開始讀書,聽文哥兒兩人認得有模有樣,有點郁悶。他娘如今有孕在,得顧著肚子里的弟弟妹妹,他平日里都是府里的小廝丫鬟陪著,他們都沒讀書,只知道玩。
文哥兒也注意到他二哥的低落,手拉了拉他,讓他一起認字。不懂不要,多看看就認得了!
反正他自己是這樣的,一開始他和那些繁字誰都不認識誰,如今多看幾遍已經能輕松看懂啦!
謝豆也很熱心,把自己懂的那些字都解說給王守儉聽。
三個小孩嘀嘀咕咕地走出一段路,就見前面有個半掩著門的包廂。
文哥兒好奇地從半敞的門往里看去,只見屋里坐著個人,不是見過幾面的楊廷和又是誰?
楊廷和對面坐著個老頭兒,兩人之間擺著一盤棋。
文哥兒現在棋癮不小,雖然自己下得不怎麼樣,卻對這類益智游戲非常興趣。
他正想敲門進去瞅瞅,就發現楊廷和對面坐著那人一看就是個有學問的老儒,臉上的每一道褶子都寫著“我這人天生不茍言笑”。
文哥兒瞧見這種人心里就直發怵,決定溜了。
不想他剛邁開小短準備走人,包廂里的楊廷和就瞧見了他,頗為意外地朝他招招手道:“文哥兒你們怎麼在這?”
都已經被點名了,本沒法跑路,文哥兒只能和謝豆他們一起進了包廂,先向楊廷和問好,又向對面的老頭兒問好。
楊廷和給兩邊相互介紹了一下,文哥兒才知道這老頭兒是他爹目前的頂頭上司之一。
他爹和楊廷和、李東都在修《憲宗實錄》,眼前這位則是《憲宗實錄》的副總裁。
《憲宗實錄》是記錄明憲宗在位時期大事小事大詔小詔的史書,一般皇帝大行之后便由專人開始負責這種實錄,而這批修實錄的員在干完這活后基本會被新皇重用。
所謂的總裁,指的是底下的員哼哧哼哧修書,他們負責裁斷。當得了總裁的,基本是閣老或者準閣老。
簡而言之,來頭大著呢!
丘浚今年六十八歲了,神頭還是很足,元宵節嫌棄家里太吵,自個兒出來走了一段路,發現街上更吵。
他正準備回去,就遇上了楊廷和,兩個人索來了個鬧中取靜,上樓要了個棋盤、就著樓下的鼎沸人聲下起棋來。
丘浚為人剛正不阿,有些執拗,但學識堪稱當世一絕,說是大明行走的百科全書也不為過。
他自讀書,百家之學都有所涉獵。
由于小時候家里窮,丘浚常要去借別人書讀,所以練就了書讀一遍就能背誦的牛技能。
到六十六歲那年,丘浚寫了一本《大學衍義補》的書。
據傳他當初讀完南宋真德秀的《大學衍義》,覺得這位前輩寫得不夠完善,所以特意博采百家之長做了一點小補充(此的“小補充”指補充了區區160卷)。
丘浚對這點小補充非常自信,書寫以后就信心滿滿地跟當今圣上自薦。
朱祐樘收下他自薦上來的書后沒兩年,丘浚總覺得朱祐樘沒好好看。
按照丘浚的想法,他書里的容全是干貨,每個設想都是可以付諸實踐的。
朱祐樘既然沒搞,那肯定是沒看明白!
于是丘浚又上書對朱祐樘說“要不我搞個摘要讓你看看我的思想華吧,您覺得好的話咱就推行下去”。
朱祐樘拿他沒轍,只好答應了他的請求。
所以說,這是個很有想法而且很敢行的老頭兒。
知曉文哥兒他們的爹是余姚那兩狀元郎,丘浚神稍緩,只是臉上仍是沒什麼笑意,只點點頭表示他們爹很不錯。
見文哥兒的目轉到了棋盤上,楊廷和對丘浚道:“您別看這小子年紀小,他聰明得很,已經會打雙陸了。”他又文哥兒腦袋,問他看不看懂得圍棋。
謝豆替文哥兒回答:“文哥兒會下!”
丘浚向來是聽不得大話的,聞言皺起眉看向幾個小孩,覺這幾個小子不誠實。
楊廷和沒跟丘浚一樣立即下結論,而是著文哥兒奇道:“文哥兒當真會下圍棋了?”
這可就到文哥兒痛了,他老實說道:“不會。”說完他又悶悶不樂地補了一句,“總輸!”
作為一個勝負極強的小孩兒,下不過他祖父這件事總讓他耿耿于懷。不提還好,一提他就想起他祖父那得意洋洋的臉!
楊廷和見文哥兒小眉頭都快擰起來了,明顯輸了很多次。便是他這麼不喜歡說笑的人,瞧見文哥兒這副模樣還是樂得不行,笑道:“你才這麼小,想下贏誰?”
文哥兒繼續夸下海口:“贏祖父!”
丘浚聽到此,眉頭才算舒展開。不過爺孫之間戲耍,算不得真下棋,長輩逗晚輩玩兒罷了。
有些喜歡溺孩子的長輩,甚至還會故意輸給小孩兒,他們高興高興。
丘浚自己因為天使然絕不會做這樣的事,可也不會覺得旁人不該這麼做。
楊廷和手把文哥兒抱了起來,方便文哥兒把棋局看得更清楚。他一手攬著文哥兒,一手在棋盤上落下一子,轉頭問:“你來瞧瞧,我這一子落在這里棋局會怎麼變化?”
文哥兒低頭琢磨起楊廷和那枚黑子所在的位置。
要是讓他算出三步以外的發展,他這腦子是指不上的,可只算一步的話,他還是可以看明白的。他在棋盤上看了一圈,指了指上頭兩枚白子:“被吃掉!”
這下丘浚和楊廷和都有些詫異了。
文哥兒可不是胡說,這兩枚白子是真的可以吃掉。
這說明文哥兒至淺地弄懂了一點圍棋規則。
楊廷和夸道:“倒是我小瞧你了,這麼簡單的問題本難不倒你。”
文哥兒聽到楊廷和這麼夸自己,小尾又翹了起來,樂滋滋地附和楊廷和的話:“難不倒!”
他如今全然是小孩子心,毫不懂自己的表現哪兒超過了尋常小孩,是以被夸了便真心實意地開心。
楊廷和抱著他下完一局,期間時不時考校他幾句,等到棋下完了,才見王華與謝遷尋了過來。
王華兩人先向丘浚見禮,接著各自帶著自家小孩圍坐在棋盤旁。
王華笑著說道:“這小子自從跟他祖父學了點皮,棋癮就特別大,沒給你們添吧?”
他們也是聽底下的人回來稟報說文哥兒他們上了丘浚兩人,才特意尋了過來。
楊廷和道:“文哥兒這般聰明,哪里會給我們添?”
王華道:“那是他與你們還不,了就該上房揭瓦了。”
幾個大人聊了起來,小孩子也沒法話,文哥兒只能窩在他爹懷里支起耳朵聽他們閑聊。
可惜大人之間的話題不怎麼對小孩子胃口,他小腦袋很快又一點一點的,差不多快被悶得睡著了。
最后還是丘浚打發他們這些年輕人繼續去逛燈市,王華他們才起告退。
王華一行人離開了,楊廷和才與丘浚說道:“看來王家得了個麒麟兒啊。”
丘浚不是喜歡打趣的格,聞言只是微微頷首,口中說道:“再看看吧。”
楊廷和便也不再多言,繼續陪著丘浚下棋。
另一邊,王華抱著文哥兒回到燈市中繼續賞燈,見剛才昏昏睡的文哥兒又變得生龍活虎起來。
王華瞧見他這貪玩鬧的模樣,又給他介紹起了剛才那位丘大學士。
場之中的種種齟齬,王華是不會講給小孩子聽的。
他重點講述丘浚小時候窮到買不起書,靠著借別人的書博聞強記,是二十出頭就考到了廣東鄉試第一!
瞧瞧別人,多不容易!
關鍵是啊,人書讀一遍就能倒背如流!
而且人七八歲就能作詩,如今已經寫了幾萬首詩了!
文哥兒:?
不是,你們明朝人怎麼回事?
隨便個人都能七歲作詩是嗎?
隨便個人都能過目不忘是嗎?
你們有沒有考慮過普通人的?
這個大明不能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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