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世,總有些事,哪怕刀山火海,赴湯蹈火,明知必死也要去做。
蔡聞就不能做點別的嗎?
李漸鴻對此的回答是:不能,因為他別無選擇。
蔡聞與蔡閆的父親蔡鄴曾是中原的大儒,遼帝攻破上京后,蔡鄴投誠,是南面系結構的起草者之一,后陳國反間計挑撥,蔡鄴遭到遼帝冤殺,留下相依為命的兄弟倆,在南方所余不多的蔡氏亦人丁寥落。后來耶律大石為蔡家平反,如何安頓蔡氏,了最大的難題。
蔡家后人當南面,人人忌憚,北面系則被韓氏與蕭太后牢牢把持,不會讓耶律大石有鉆空子的機會。唯獨武是最適合蔡聞的,領兵吧,不行,家中有弟要養活,于是便令蔡聞擔任上京巡防司使之位,又著力勉勵一番。
蔡家本非武將出,于是蔡聞勤學苦練,奈何錯過了最好的時機,骨使然,難大將。不起戰還好,一旦家國有難,結果便是如此。李漸鴻在執行計劃前與耶律大石再三確認過,耶律大石認為蔡聞雖能力未到,卻忠心無二,拼了一條命,也會守住上京城。
蔡聞果然把一條命給拼掉了,這條庶子的命換來了蔡家對耶律大石不容置疑的忠誠,與蔡閆似錦的前程。
“一切都會過去的。”李漸鴻朝兒子說,“有些事明知必死也要去做,這就是‘士’。”
戰后,上京逐漸恢復正常,辟雍館被燒過一次,仍在整理及搶救存書典籍,放了學生們一個長假。三天后,唐祭事選了新址,著他們白天去讀書,晚上依舊各自回家。
段嶺再見蔡閆時,只覺十分難過,但他按著李漸鴻所教的,蔡閆不說,段嶺也沒有問,只當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蔡聞死后,蔡閆的話更了,平日里很與同窗們說話,與段嶺也只有幾句不多的談,大多是關于學習的,放學后更是提起包就走。
段嶺則白天讀書,下午回家跟李漸鴻學武藝,現在他開始覺得時間迫了,從前浪費的那麼多時間,簡直是一種罪過。
什麼時候才能學到父親的一本事?他常常思考這個問題,卻沒有問。改而問道:“什麼時候才能像郎俊俠那樣呢?”
“天下這麼多人。”李漸鴻了下段嶺的那把劍,說,“一共也就出了四名刺客,你又不當刺客,學他們做什麼?”
段嶺無語。
“學一點是一點。”李漸鴻說,“功夫不僅要學,還要練,師父領進門,修行看個人。”
段嶺“嗯”了聲,足足數月里,他也變得沉穩了許多,修習了一套功,雖然比起郎俊俠、武獨那種怪相去甚遠,卻也能費力地幾步躍上墻去。
又一年冬天來到,段嶺掐著日子算,如果耶律大石守信用的話,李漸鴻也該走了,但他沒有問,李漸鴻也沒有說,直到今冬的第一場雪姍姍來遲,將上京覆了一片銀毯,司業也送出了信,通知開春后辟雍館修繕完畢,一切照舊。
三月就要上學了。
這天李漸鴻教完,段嶺收勢,將近九個月時間,劍法他只學了這麼一套。仍在院凝神練劍時,外頭來了訪客。
“他反了。”尋春的聲音說。
李漸鴻站在走廊里,段嶺剛想過去,李漸鴻卻一抬手,指指院,示意他接著練,不要過來湊熱鬧。
李漸鴻答道:“離去前我吩咐過,若有需要,可暫時蟄伏。”
尋春沒有說話,形藏在照壁外頭,在雪地里照出一個影子。
李漸鴻說:“接下來的幾年,這里就都給你了。”
尋春還是沒有說話。
片刻后,李漸鴻又說:“你的仇,總有報的時候,卻不是現在。”
尋春嘆了口氣。
李漸鴻說:“除非我親自來,否則不要讓任何人帶走他。”
“是。”尋春答道。
段嶺在滿是積雪的院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音,像是尋春在拿東西,片刻后,尋春又說:“這是當年我與師弟分道揚鑣的那天,師父給他的一封信,這封信輾轉十一年,始終沒有遞到他的手里。”
“他多大了?”李漸鴻漫不經心道。
“名那年十六歲。”尋春說,“投趙奎麾下時十九,若他迷途知返,還請王爺留他一條命。”
“說不上迷途不迷途的。”李漸鴻隨口道,“良禽擇木而棲,各有各的天命在,你殺我,我殺你,不過如此,他是中人,與郎俊俠不一樣,若他愿意投誠于我,我會重用他,這就去吧。”
尋春微微躬,告退。
李漸鴻回,站在走廊下,段嶺提著劍,轉頭看父親,父子二人相對沉默良久。
“爹要走了。”李漸鴻說。
“多久?”段嶺問。
“快則一年,慢則兩年。”李漸鴻答道。
“哦。”段嶺應了聲,依舊練他的劍,李漸鴻便穿過回廊,進廳堂里去。段嶺知道這一天總會來到,反倒不如何驚訝,只是有點失落。
又練了會兒劍,段嶺回頭看李漸鴻,見他坐在廳堂中央,靜靜地看著自己,雪花卷著在他們面前飛揚而過。
“來日你不一定是最好的皇帝。”李漸鴻笑了起來,說,“卻是有史以來最好看的皇帝。”
段嶺不好意思地笑笑,他長大了,一舉手、一投足間帶著李漸鴻授予他的氣勢,卻不像李漸鴻般張揚,廳堂與前院中,仿佛有一面鏡子,照出帶著些許稚氣的段嶺,與凝重的李漸鴻,就像一個倒影。
“我很想很想跟著去。”段嶺說,“但是我知道我不能添,我……”
“不要再說了。”李漸鴻擺擺手,說,“你再說一句,爹就不走了,本來就不想走。”
某一天開始,段嶺已不大好意思抱李漸鴻了,這一年里他學會了很多,李漸鴻的陪伴加速了他的長,也令他變得起來,像個大人一樣思考,辦事。
這是上京十年來最冷的一個冬天,大雪封門,院積了將近兩尺高的雪,廳堂點著火爐,李漸鴻開始教導段嶺朝堂、政務與南陳的其他。陳國雖有三省六部,但實際上以文武兩員大將執權,趙奎是昔年淮水之戰后的功臣,陳國大軍潰退后,趙奎保護李家全而退,撤至西川。
牧曠達則是荊川士族出,狀元舉仕,朝后穩定大陳,實為中流砥柱。
南方皇帝自遷都后便長期抱病,未立太子,四王爺李衍秋協助理朝政,李漸鴻則在外征戰,按理說太子立長,當是李漸鴻繼位。起初李漸鴻與軍方關系切,趙奎為李漸鴻最有力的后盾,然而隨著時間過去,趙奎已不愿再支持李漸鴻。
“為什麼?”段嶺問。
“窮兵黷武。”李漸鴻答道,“貪圖功業,他們怕我當了皇帝便大舉用兵,令大陳自取滅亡。但反觀之如今,遼國已不再是最強大的敵人,因為遼主中原太久了,遼就是另一個漢,在它的更北方,還有另一頭狼,在伺機南下。”
“所以未來的路子,須得聯遼抗元。”李漸鴻說,“國仇家恨,須得暫且放下,若仍互相牽制,遼、漢都將被布兒赤金家所滅亡,他們就像豺狼一般,打下一座城便洗一座城。”
段嶺也從李漸鴻得知不遼國的系特點,自遼太祖中原后,遼國朝廷便分為南面與北面,南面大多是漢人,北面則只有一個漢人,其余都是遼人。北面制中,又分出北院與南院,通領兵權。
南院、北院總管遼國大權,南院里頭有唯一的漢人韓唯庸,韓唯庸背后是蕭太后。北院大王則是耶律大石。
韓唯庸與耶律大石在遼國的權力格局中呈相峙之勢,數年前韓唯庸之子韓捷禮到上京來求學,也有作為韓唯庸人質的意思。從名堂中畢業后,韓捷禮便借故走了,顯然是對耶律大石不太放心。
“耶律大石年輕時是北方之虎。”李漸鴻說,“這些年中貪圖安逸,又常年酗酒,更被掏空了,如今竟會中箭墜馬,來日遼國的下場可想而知。”
“瓊花院里的酒是不是……”段嶺還記得與郎俊俠第一天來上京時發生的事。
“說有毒,是不可能的。”李漸鴻答道,“但長期飲用,會虛耗氣神,們的目的不在于耶律大石,而是在遼帝與韓唯庸。”
“沒等到們刺殺耶律隆緒,那老頭子便駕崩了。如今的小皇帝耶律宗真被蕭太后盯著,好幾年未來到上京,不可能到瓊花院來,更不會給們機會。”
“布兒赤金拔都、耶律宗真、蔡閆、赫連博、韓捷禮……這些人,來日也許都是你的敵人。”李漸鴻最后說。
段嶺沉默良久,李漸鴻說:“能替你收拾一個是一個,待爹回到南方后,不會稱帝,你爺爺已經不行了,無法理朝政,只能著他傳位予你四叔,你四叔只會立你為太子,再沒有別的人選了。”
段嶺問:“你呢?”
李漸鴻答道:“爹是當不了皇帝的,首先還要讓你四叔從牧曠達與趙奎的控制下掙出來。”
段嶺問:“現在四叔怎麼樣了?”
“他是個藥罐子。”李漸鴻說,“而且拿權臣沒辦法,牧曠達權傾朝野,反而好對付,最麻煩的是掌著兵權的趙奎。”
“為什麼?”段嶺說,“我覺得牧曠達反而難對付。”
“因為牧曠達聰明。”李漸鴻說,“他是讀書人,不敢改朝換代自己當皇帝,控制了你四叔,他就能得到他想要的,他就是皇帝。但趙奎不一樣,趙奎自己想當皇帝。”
“因為他是武人。”段嶺明白了。
李漸鴻點頭,答道:“淮水之戰后,他便有了反心,禮賢下士,招兵買馬,豢養私兵,等的就是稱帝的那一天,但只要我一日未死,他就不能安心,趙奎是一個勁敵。”
段嶺還是第一次從與父親的對話中聽到“勁敵”二字,他敏地覺到趙奎非常不好對付,但李漸鴻一定比他更清楚對手的底細,有時候,段嶺只恨不得自己能快點長起來,好幫助李漸鴻。然而他也清楚,行軍打仗,自己哪怕學一輩子,也不及父親項背。
他忽然就明白了郎俊俠說的,以及未曾出口的那些話。學武有什麼用?學了也遠遠不及你爹,想做一番事業,為對天下有用的人,只有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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