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云: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江南憶,最憶是杭州。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頭。何日更重游?
江南憶,其次憶吳宮。吳酒一杯春竹葉,吳娃雙舞醉芙蓉。早晚復相逢。
這三首詩,前一首乃是《憶江南·江南好》,后兩首,卻是《憶江南·江南憶》,皆是出自唐朝詩人白樂天之手,寥寥數句,將江南之地的最秀麗可觀、風種種,勾勒鮮明,從此“江南”二字,道盡多纏綿悱惻,水意云,令人一聞傾心而神往。
然而世人都曉江南好,卻不知,在這世間,也有一地方,有“塞上小江南”之稱,那便是陜西地界的鄜州。
這鄜州地理位置十分險妙,跟周遭中部,敷城,川等五縣地界匯,正所謂“三川會,五路襟”,因此又稱為五城,歷來是兵家必爭之地。
周遭更有柏山,黃龍山,凰三山鼎立,水同葫蘆河二水并行,翠巒合抱,綠波漾,委實好山好水,不遜江南風,故而竟有“塞上小江南”之稱。
話說這日,正是初夏,晌午時分,日頭炎炎,鄜州城中,百姓們多在家中歇晌避暑,而在西邊兒的葫蘆河畔,卻正是一團喧嘩熱鬧。
原來近河邊,栽種許多的柳,槐,楊等樹,都是多年大樹,有幾棵足有百年樹齡,需要數人合抱才能圍得過來,枝葉茂盛,遮天蔽日,擋的樹下一片涼。
又因靠近河畔,水聲潺潺,微風從河面上徐徐吹來,更無半點暑熱,正是個消閑納涼的好地方。
此時此刻,在河邊上,卻是十幾個看似六七歲的頑,一個個打著赤膊,挽著腳,在河邊那淺水的地方不停踩水魚玩耍。
忽見有個小低頭盯著水面,癡癡地往那水深的地方挪去,才走兩步,便聽得旁邊一個大些的頑喝道:“狗子快回來!”
那狗子的小一愣,忙轉過,乖乖兜水走了回來,那大些的頑抓著他,訓道:“早說過了不許往深水里去,怎麼不聽話?”
旁邊的孩們也七八舌地說:“先前哥兒差點出事,青青姐早就叮囑過咱們,不許來水邊耍的,你要再鬧事出來,以后都來不了。”
被說的孩低著頭,一言不發,大些的孩復又問道:“狗子,你可聽清楚了?”
小狗子方絞著手說:“我見那里蝌蚪多,才想過去的。”
眾孩聽見,都笑起來,那大些的孩便道:“原來你是因為撈不到蝌蚪,這有什麼難的?你跟我來。”他拉著小狗子往岸邊走了兩步,輕輕撥開叢生的長長草,就見底下一串黝黑的圓點,像是黑珍珠項鏈般浮在水里,有的也不,有的卻已有了靜。
小狗子伏底子,睜大雙眸,只見碩大的黑珍珠底下,出一條小尾,正瑟瑟抖。小狗子“哇”地了起來,忙手掬過去,連水竟捧起一條蝌蚪,漸漸地水從手指間泄殆盡,只剩一尾黑黑的小蝌蚪在掌心里扭不已。
眾頑聚攏上來,皆都發笑。
小狗子十分快活,忽道:“我要給哥哥看。”竟自水邊蹣跚上岸,樂顛顛地往岸邊不遠的一棵大的垂柳下奔去。
眾頑一擁而上,都跟著跑了過去。
河畔垂柳如如幕,幾乎垂了地,把里頭的景也都遮的嚴嚴地,只跑近了,才看見樹底下、靠著樹斜倚著個小小地影,也不過是六七歲的年紀,頭頂綰了個伶伶俐俐的髽兒,出香杏般微微紅的臉容來。
這子雖然年,但生得紅齒白,秀麗非凡,此刻合著雙眸,極長的眼睫如兩面排扇,靜靜地卷翹不,仿佛睡夢正酣。
小狗子跟眾頑見狀,竟有些不敢靠前,正躊躇中,那柳下的小長睫一,竟是睜開雙眸,眼見眾人都在跟前兒,便問:“是怎麼了?”聲稚,卻無端自有和之意。
眾人忙推了小狗子一把,小狗子才想起來,便忙上前,小心翼翼把掌心的蝌蚪捧給哥兒看。
哥低頭看了一眼,問道:“如何捉了這東西來?”
小狗子眼地看著,卻說不出話來,那大些的頑笑道:“我知道了,必然是狗子聽說前些日子哥兒因為捉蝌蚪落水,故而今兒特意捉這個來給你的。”
小狗子聞言,微微松了口氣,哥兒聽了,啞然失笑:“原來是這樣,真真兒有心啦,多謝。”那笑影更帶一抹溫,抬手在小狗子的頭頂輕輕了。
眾頑目瞪口呆,一時都羨慕起小狗子來。
哥兒見那蝌蚪在小狗子的手掌里兀自搖擺掙扎不休,便道:“沒了水,它豈不是會死?”那較大的孩忙把先前拿來玩耍的半個破瓦罐舀了水,送到跟前兒,小狗兒不舍地松手,見那蝌蚪落在瓦罐里,在里頭搖頭擺尾,重又游泳起來。
哥兒低頭凝那蝌蚪,見它東游西竄,時而停留,如狗兒似的在罐壁上湊留,仿佛尋找出路一般,卻終究跑不出這破瓦罐去,那短細的尾搖擺的越發迅速,似是著急起來。
正呆看中,忽然聽得腳步聲響,哥兒抬頭,不覺啼笑皆非,原來那幾個孩多半去而復返,人人手上捧著一條蝌蚪,都獻寶似的送了過來。
哥兒只得他們把蝌蚪都放到瓦罐里,罐子里的蝌蚪見了同伴,便湊上來,彼此頭尾。
眾頑見哥低頭不語,就都也靜靜地湊過來看瓦罐蝌蚪游泳,見許多小尾抖來抖去,煞是可,不覺都笑呵呵起來。
眾人看了半晌,哥才醒過神兒來,因笑道:“雖然捉了它們好玩,然而若長久留在罐子里,沒有吃食,它們豈不是要死呢?不如還是放回河里的好。”
頑們聽了,大為意外,然而因是哥兒說的,因此都也贊同,當下便簇擁著哥兒來到河邊,哥兒傾要將蝌蚪倒回河,目所及,見河面上自己的倒影,不覺一陣恍惚。
遲疑間,罐子傾斜,有水流下來,點破漣漪,那水上的人像猛然扭曲,似是而非。
哥兒皺眉,眼前竟出現許多凌的場景。
“季陶然!”是誰撕心裂肺地大。
水閃爍,幾乎刺目,是那雙悉之極、泛紅的銳利致眉眼,看破虛空似的直盯著,喝問道:“你怎麼敢?!”
而回答他的,是含怒狂獰的笑聲:“如今,我又有何不敢!”擲地有聲,回響。
不知不覺間,眼前澄澈的河水似都翻做火之。
忽然袖被人一拽,哥兒警醒過來,定神看去,原來是小狗子見不言不語地發怔,便拉了一把。
哥兒忙斂了心神,當下才將瓦罐的蝌蚪都傾到河,見那些烏黑的小東西四散活泛游了開去,吻水草,對頭,千姿百態,歡喜活潑。
眾頑有惋惜,亦有歡笑,哥兒若有所思地看著,卻輕輕地嘆了聲。
林中蟬噪更盛,不覺晌午將過,眾小見家長們將醒,怕來找人,便散去大半,只剩下三四個同哥兒坐在柳樹下乘涼。
那較大的一個孩,喚作阿寶,同小狗子一左一右,挨著哥兒坐了,便問道:“你的水其實是很好的,前些日子怎麼竟溺水了呢?”
哥兒見問,便道:“不過一時貪玩兒近了深水,腳腕又被底下的水草纏住,差點兒就沒命了。”
頑們聽了,都忍不住咋舌,哥又道:“故而你們也都記著,以后玩歸玩,在這淺水河邊上走走無妨,萬別往里頭再走,若是了腳就不好了。”
眾孩齊齊點頭,哥又說教了一番,就聽見遠遠地呼喚聲,正是的的名兒,聲音婉轉。
阿寶先笑道:“是青青姐,必然又是擔心你了。”
哥兒不做聲,小狗子道:“寶哥哥,我聽我娘說,來福哥哥看上了青青姐,青青姐會嫁到你們家嗎?”
阿寶抓抓頭:“我哪里知道。”
旁邊一個頑說道:“來福哥哥能干,青青姐又長的好看,快點親罷,我們也好吃喜糖餑餑呢!”幾個孩一起笑了起來。
哥原本微微帶笑,聽見提起阿寶的哥哥來福,頓時之間便蹙了眉。
正在此時,那邊青玫拂開柳枝,走了出來,一看幾個孩子挨在一起坐著,便笑著說:“你們幾個淘氣的可恨,聽著我人,卻不應一聲兒呢?”
阿寶小狗子只顧說話去了,見青玫走了出來,便齊齊跳起來,乖乖地喚道:“青青姐。”
只有哥兒依舊斜倚在樹下,有些出神似的。青玫不以為意,只挨個兒在幾個孩子頭上了一把,叮囑說:“時候不早了,還不都家去呢?留神你們娘出來找,知道又在玩水,要打屁的。”
阿寶等聞言,雖不舍離去,終究害怕,便紛紛告辭,先行歸家了。
青玫見孩子們一溜煙跑了,這才走到樹邊,見哥兒依舊懶懶地歪著,便蹲下子問:“又做什麼呢?”
哥兒見眉眼彎彎,笑得極甜,十五六歲的,豆蔻梢頭,年華正,哥看著看著,卻不又嘆了口氣。
本是小年紀,卻如此嘆息,竟有幾分老氣橫秋之意。
青玫忍俊不,便出手指,在鼻尖輕輕點了點:“我們哥兒又怎麼了?”
哥兒見天真爛漫,忽地想到方才阿寶跟小狗子等的話,心中郁郁不快,只不知從何說起。
不回答,青玫卻已習慣了,因握住手兒,輕輕地將從地上拉了起來,口中道:“雖是夏,地上到底,又靠近河邊兒,已經坐了多久了呢?瞧你這懶懶洋洋的,定是又要耍賴了。”抿一笑,竟轉過去,蹲在地上,口中道:“上來罷。”
哥兒原本正在思量事,見如此,不覺一怔,被青玫催了兩聲,才靠了過來,俯在青玫背上。
青玫這才站起來,背著哥兒往回便走,的姿勢是略弓著子,腳下不免一顛一顛的,烏黑的發上斜著一支木釵,旁邊簪著一朵白的薔薇花,隨著作,微微抖。
哥兒呆呆看著,過了片刻,才聲說道:“青姐,我是不是很沉,你放我下來罷。”
青玫笑道:“凈瞎說,我倒是盼著你快些沉一點兒,可你這孩子總是不長呢,許是這鄉下到底比不得京,畢竟是不慣的……”
哥兒忽地笑道:“我卻覺得此間好,比京城強百倍,我一輩子都留在這兒,陪著青姐陳叔跟母好不好?”
青玫道:“我的好小姐,我自是希如此,只不過……這哪里是你能久留的地方呢……何況如今……”說到這里,臉上的笑有些僵,便生生地把后面一句咽下。
青玫及時停口,哥卻已猜到要說的是什麼,卻仍做不知狀,只若無其事地,往青玫上靠了靠,手摟住了的脖頸。
且說青玫背著哥兒回到素閑山莊,一進門,便被母林氏拉了,洗手洗臉,換了一。
母林氏是京帶來的,本還有個伺候的小丫頭,因不服水土之故,來后不多久便病死了。
林氏為哥兒換好了,不免又要叮囑一番:“好小姐,你畢竟是侯府的貴小姐,跟那些鄉野的小泥子們不同,何況年紀也漸漸大了,哪里好跟他們總廝混一兒呢?每日家都弄得花臉貓兒似的回來,得虧不是在京,不然的話,這會子哪里還好端端地?皮也揭了幾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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