煎藥是一件像是線穿針眼的細緻活,陳平安做得有板有眼,沉侵其中,年上散發出一種莫名其妙的快樂。
不過黑不是個耐心好的,事實上除去練刀練劍,對什麼事都不太提得起興趣,小小年紀便背井離鄉,獨自遊歷四方,很糙地活著,所以對家徒四壁的年小宅,沒有任何不適的覺,實在是自己風餐宿多了去,風裡來雨裡去,原本再緻講究的人,也會變得很不講究。
問道:“你的左手沒事?”
左手用棉布條包紮的陳平安,正用雙手端來一碗藥,在接手後,笑道:“沒事,我回巷子之前,找了些草藥搗爛,給傷口敷上了,以前我當窯工那會兒的跌打割傷,都用這個,百試百靈,是很久之前楊家鋪子一個老人告訴我的方,不過我當初答應老人不許外傳,要不然寧姑娘你走南闖北,說不定用得著,你要是想要,我可以去找找楊家鋪子的老人,跟他求一求。只是今天去藥鋪比較急,也沒見著那位老人,只希他是臨時走開了。”
喝藥的時候,那雙不似柳葉似狹刀的長眉,微微皺了一下,但仍是面不改地喝完藥湯,將瓷碗還給一旁等待的草鞋年後,嘀咕道:“爛好人,難怪窮得叮噹響,活該被人欺負。”
不等年反應過來,又添加了一句,“別介意,我這個人說話比較直。”
大概不知道,後邊這句話更傷人。
陳平安言又止。
黑用拇指拭掉角的藥湯殘漬,然後端正坐姿,一本正經道:“如今坐鎮此方天地的聖人,也就是你所說的那位學塾先生,雖然有心幫你收尾,好讓你今後命無憂,但是你要知道,人力終有窮盡之時,哪怕是聖人也不例外。更何況那位齊先生的境不太妙,有點泥菩薩過河自難保的意思,怕就怕他之後管不著你的生死,我寧姚爲人世,滴水之恩,也會涌泉相報,瞪我一眼,就要睚眥必報!”
人力有盡時,涌泉相報,睚眥必報,泥菩薩過河……
此時的心,充滿不爲人知的驕傲,聽聽,我這番話說得是不是很有學問?
只可惜陳平安隔壁,就住著位學識不淺的讀書種子,幾乎每天清晨黃昏兩次,鄰居就要誦讀聖賢書以明志,按照宋集薪自己的說法則是“吾善養浩然氣”。所以陳平安沒吃過豬也見過豬跑,對於讀書人文縐縐的那套說法,並不陌生,即便有些晦詞語,通過上下文來解析,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死死盯著陳平安,試圖從年臉上尋找出震驚、仰慕和疑,可陳平安偏偏是一臉“我聽明白了,姑娘你接著說”的欠揍表。
很是灰心喪氣,本來意氣風發的神采,鋒芒銳減,沒好氣道:“比如你救了我一命,我事後自會幫你殺掉老龍城的苻南華,或是書簡湖的劉志茂,但是你想要兩個都殺的話,永絕後患,就得破財消災,因爲咱倆一場萍水相逢,可沒那麼深厚的分,所以你需要用一袋子金銅錢,作爲報酬。”
很快用手指了指那袋子迎春錢,“比如這袋,我就很喜歡,其它兩袋子供養錢、勝錢的銅錢樣式,不好看,鑄文也不討喜。”
接下來微微揚起下,“如果在做這筆買賣之外,你願意支付給我兩袋子銅錢,我就幫你擺平老龍城和雲霞山。當然,如果我早早死在劉志茂手裡,一切休提,畢竟我現在修爲不高,武道九境,纔剛剛躋第六境,作爲純粹武夫的魄堅韌程度,還不大氣候,至於修行登山的十五重樓,十五層境界,更是隻到達中五境裡的龍門境,丹室之,我有六幅圖案,尚未功畫龍點睛,也未讓天飛天……”
這下子陳平安是真的聽迷糊了,一頭霧水。
頓時有些惱怒,境界低下,一直被引以爲恥,陳平安這種“姑娘你再給我解釋解釋”的癡呆模樣,無疑是中了的最傷心。
看到沉的臉,陳平安就是傻子也知道形勢不妙,趕轉移話題,“爲何姑娘你先前傷得那麼重,現在就像痊癒大半了?”
眉目低斂些許,雙手環,嗓音沙啞道:“當時的確是快死了,如果陸道長沒有救下我,我就要……反正我欠了你一個天大人,我更不該趁火打劫,讓你拿出三袋子金銅錢。我寧姚的一條命,哪裡是劉志茂之流可以媲的,所以是我不對,你就當我什麼都沒有說,等我離開小鎮之後,我會盡力而爲,爭取幫你解決那些後顧之憂,但是我醜話說在前頭,我寧姚只會量力而爲,不會心知必死依然去跟人拼命……換命。”
大概是的低頭認錯,太過稀罕難得,所以心極其失落。
陳平安問道:“供養錢是哪袋子?”
指了指其中一隻金黃繡袋。
陳平安從裡頭拿出三枚銅錢,握在手心後,用手臂將三袋子橫推到前,笑道:“這些,送給你了。”
目瞪口呆,久久回神後,問道:“陳平安,你小時候腦子被門板夾過?”
陳平安無奈道:“沒有,小時候幫人放牛的時候,經常被牛尾甩過。”
驀然然大怒,一拍桌子,質問道:“你是不是喜歡我?!”
陳平安呆若木。
咧一笑,朝陳平安出大拇指道:“眼不錯!”
然後彎曲大拇指,指向了自己,神采奕奕道:“但是我可不會答應,我寧姚喜歡的男人,一定要是全天下最厲害的劍仙,全天下!最厲害!大劍仙!什麼道祖佛陀,什麼儒家至聖,在他一劍之前,也要低頭,都要讓路!”
陳平安漲紅了臉,撓撓頭道:“寧姑娘你誤會了,我沒喜歡你啊……”
一挑眉,想了想,前傾,瞇起一眼,擡起一手,拇指食指之間空出寸餘距離,心虛問道:“這麼點喜歡,也沒有?”
陳平安斬釘截鐵,語氣堅定道:“沒有!寧姑娘你放心!”
收回手,重重嘆了口氣,憐憫道:“陳平安啊,你以後就算僥倖娶了媳婦,多半也是個缺心眼的。”
陳平安坐在桌對面,開心笑道:“只要人好就行。”
對此不置可否。
混吃等死,小富即安,飛黃騰達,就像孃親所說的,是因爲各有各的緣法,未必有高下之分。
只不過爹對此也有不同意見,命裡無時莫強求,不強求,並不意味著一點都不求,求還是要求一下的,如果最後仍是求而不得,則是另外一回事。
當然這些話,爹是絕不敢跟娘當面說的。
陳平安隨口問道:“寧姑娘也是來咱們小鎮求機緣來的?”
沒有任何藏藏掖掖,回答道:“我耗盡所有奇遇積攢下來的家底,加上一個人,才換來進小鎮的這個名額,不過我跟那些人不一樣,我不求什麼機緣氣數,只是想著讓人幫我鑄一把劍,最好能夠合我的心意,至於鋒利不鋒利,能否承載海量劍氣,是很其次的事。”
陳平安疑道:“鑄劍?”
說道:“就是那個打鐵的阮師傅,他在你們這兒名聲很大,還有個‘鐵打不’的規矩,每三十年只鑄一把劍,他之所以願意來此頂替齊靜春,就是覺得此地適合開爐鑄劍,我去運氣,看他願不願意爲我鑄劍。實在不行的話,我也沒轍,就當自己運氣不好。”
陳平安笑道:“好人有好報。”
有氣無力道:“沒轍。”
瞥了眼年,“你左手不疼?”
陳平安愣了愣,“疼啊。”
懷疑道:“那你怎麼看著不像啊。”
陳平安天經地義道:“我就算滿地打滾,大喊大,也不會就不疼了啊。”
一拍額頭,“真沒轍了。跟我爹一個德行,不過你本事比他差遠了。”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了,安安靜靜向屋外的院子。
將那三袋子銅錢推回去,“我不要。”
陳平安收回視線,輕聲道:“寧姑娘,你有沒有想過,我留著它們,不一定是好事。見過齊先生之後,我更加確定這點。”
決定一件事後,就再不會更改了,搖頭道:“那就是你的事了,跟我無關。我想好了,報答救命之恩一事,我以後一定會償還,而且絕對不工減料,要對得起‘寧姚’這個名字!但是你在這些年,一定要好好的,別一不留神就死了。你只要熬過這段時間……”
一直很好說話的年,第一次主打斷的言語,“救你的是陸道長,寧姑娘,所以你不用覺得虧欠什麼,我如果當時不是覺得自己死定了,想著能夠讓陸道長爲我爹孃多做點,否則我本就不會開門。”
冷哼道:“那是你的事!”
年笑著重複的話:“那是你的事。”
大眼瞪小眼。
竟然率先敗下陣來,自顧自頭疼道:“假如你喜歡我,可我真的不能答應你啊。”
陳平安雙手抱住頭。
攤上這麼個一筋的奇怪姑娘,他也沒轍啊。
此時有人從院牆爬院子,會這麼做的人不作他想,肯定是劉羨,他小跑到門檻後,正要扯開嗓子,像是突然給人掐住脖子,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陳平安趕起,來到劉羨邊低聲道:“我這兩天能不能去你那邊住,這位姑娘可能要住我這裡。”
劉羨一把推開陳平安的腦袋,如蒼蠅爪一般,手殷勤道:“姑娘,我家宅子大,件也齊全,姑娘不嫌棄的話,去我家住,如何?”
背對兩人的黑平淡道:“嫌棄。”
劉羨齜牙咧,看著那個纖細人的佩刀背影,不死心道:“姑娘,你是不曉得,之前就有兩夥人在廊橋那邊堵住我的路,哭著喊著求我把祖傳寶賣給他們,我都沒答應,倒黴催的,那幫人害我差點被阮師傅罵死。我見姑娘你也是來小鎮運氣的外鄉人吧,我劉羨雖然也未必賣給你,但是讓姑娘過過眼,開開眼界,肯定沒問題啊!”
寧姚依然冷漠道:“不需要。”
劉羨自顧自坐在原先陳平安的位置上,看到黑的容貌後,兩眼放道:“姑娘你別這麼見外,我和陳平安在這破宅子就是了,姑娘你去我大宅子後,也就不會到拘束了,好像連手腳都沒地方擱放。”
寧姚板著臉回答道:“好意心領,人一邊涼快去!”
劉羨也不覺得尷尬,起道:“得嘞,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草窩,瞭解瞭解。”
劉羨把陳平安拉扯到門檻外,用手肘頂了一下年,“咋回事?”
陳平安爲難道:“一時半會說不清楚。你就說我能不能去你那邊住?”
劉羨白眼道:“這有啥能不能的,但是你得答應我,幫我盯著稚圭,千萬別讓宋集薪那個小畜生強行糟蹋了,到時候你可得幫我保住我未來媳婦的清白!”
陳平安毫不猶豫道:“別想!”
劉羨拍了拍陳平安的肩膀,語重心長道:“就當你答應了。”
屋黑突然轉頭說道:“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一個天生的劍胚子?買瓷人之所以在你九歲的時候,沒有帶你出去,應該是想讓你在這裡汲取更多的靈氣。這個選擇,是對的。所以你在阮師傅那邊,一定要抓住機會,讓他收你爲徒,記住,最是室弟子,最好是嫡傳門生。至於關門弟子,不用奢,你的骨天資,還沒有好到那個誇張地步的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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