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又留了兩個禮拜，阮正東的形時好時壞，因為病持續惡化，不得不服用大量的止痛劑，很多時候他都是昏昏沉沉睡著的。

醫生并沒有太多辦法，這醫院有全國最優秀的肝膽外科醫生，可是也只是盡力。因為肝癌晚期，全世界的醫學界都束手無策。

只能用鎮痛劑減輕痛苦。

佳期去看他，靜靜的呆在病房里，江西默默的離開，而也只是坐在那里，安靜的看著病床上，他的睡容。

偶爾他醒來，劇烈的疼痛令他滿頭大汗，可是見到還是微笑：“你走好不好？”

知道他不愿意讓看見，于是總是點頭，默默走開。

他一直讓走開，可是真的舍不得，哪怕多留一天也是好的。

他卻一直讓走開。

一天天捱下去，因為每一分，每一秒，都如此痛苦，都如此珍貴。

最后一次去醫院看他，他的神實在不錯，很難得的下床走了一會兒。

他已經很瘦很瘦，重劇減，虛弱的依靠營養維持，已經有好幾天沒能下床了。

但今天他神出奇的好，在病房里走了一會兒，又打開窗子氣。

佳期陪他站在窗前，他看窗外太很好，暖暖的，仿佛春天已經來了。

他說：“真快，上海今年的春天，仿佛來得特別早。”

說：“是啊，花又要開了。”

他微笑：“還是冬天呢，正月都還沒有過完，等到再過一個月，才是真正的春天了。”

上海的春天會比北京早。

時在這里，總是特別的匆忙。

每一分，每一秒，都特別的匆忙。

他說：“你今天走吧，我給和平打電話，讓他去機場接你。”

說：“我明天再走。”

他說：“你昨天就說了，今天走，怎麼說話不算數呢。”

說：“我明天走。”

他說：“一定哦。”

說：“一定。”

他微笑出手來：“拉勾。”

這樣小孩子氣的作，有很多年沒有做過了。微笑著出手來與他拉勾，他的手很涼，因為重急劇下降，所以瘦得指骨分明。

的尾指終于勾住他的尾指，輕輕的搖了一搖。

他低聲說了句什麼，似乎并沒有聽見。

第二天終于離開，江西開車送佳期到機場，在一路上，們兩個人都是沉默的。

直到最后，江西才說：“佳期，認識你我很高興。”

佳期說：“我也很高興。”

江西反而笑了：“你瞧，我們還算是有緣份，不過這輩子好像緣份淺了一點，所以不能做一家人。”

佳期努力微笑，可是抑制不住，總仿佛想要流淚。

“我真的覺得很幸運，和平他教會我，怎麼一個人。哥哥他教會我，怎麼樣用另一種方式一個人。”

“一個人不僅僅是獨一無二。一個人還希比自己幸福，比自己快樂。佳期，一度我很嫉妒你，可是現在我覺得，我一定可以找到我的那個人，我就像和平或者哥哥你一樣，那樣獨一無二，那樣堅定，不管能夠得到什麼，可是執著而無悔的付出。”

輕松的笑起來：“你放心好啦，我會照顧好哥哥的。哥哥他也很堅強，早晨我去醫院看他，他還說了，你走的時候別哭，還有，結婚的時候別忘了他的請柬，他給你們預備了一特別驚喜的大紅包。還有，將來你們的孩子，一定要認他當干爹，還有，他還你一輩子都別忘了他，好孟和平吃一輩子的醋。真是羅唆，對吧？”

佳期想像著阮正東說這番話的樣子，笑得眼淚哧哧的掉下來。

江西說：“哥哥不讓你去醫院看他，也沒別的原因，就因為早上他要做化療，他說做化療太難看了，不愿意讓你看見，真的。”

佳期一直點頭：“我知道。”

機場終于到了，江西把車停在停車場，說：“我就不送你進去了，我最害怕侯機廳送人那種場合，我怕我會哭的，我可是公眾人，知名主播，哭起來會上小報花邊新聞的。”

佳期一直點頭：“我知道。”

江西張開雙臂，用力的擁抱：“替我向和平哥哥問好，你們要保重。”

“我知道。”

“佳期，再見！”

“再見。”

江西看著佳期走進機場，一直看著佳期漸漸的消失在玻璃墻，整個人仿佛一下子被空了力氣，綿綿的，靠在車，連手指都無法再抬起來。竟然能夠做到，一直以為，自己沒有辦法做到，自己會在任何一秒鐘，忍不住放聲大哭。

電話一直在響。

終于接聽。

“江西，我是張書。你是不是回醫院一趟，很多后事要跟你商量辦理。還有東子的一些，要理一下。從今天凌晨到現在，首長一直十分悲痛，滴水未進，我真擔心首長的也會一下子垮下去。希你能勸勸他。”

凌晨時分，和父母守在哥哥的病床前，他最后一句話是：“不要讓知道。”

一直點頭：“我明天會去送，哥哥，我答應你，絕不讓知道，讓安心離開。”

佳期走進機場，嘈雜的侯機廳，無數人來人往，廣播里在播放著登機啟事，有小孩子的笑聲，還有推車過地面的聲音，那樣嘈雜，那樣熱鬧，這個世界，一如既往的熙熙攘攘。低頭極快的走著，一直低著頭。

佳期很快的辦完手續，然后登機。

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來，一直等到起飛。

當行由慢至快，當機仰起的一剎那，當飛機離地心引力的瞬間，終于抬起頭。

相鄰座位上是一位年輕的母親，和的孩子，小男孩大約才四五歲，解開安全帶后，就爬上爬下，好奇的打量四周，沒有一刻肯安份。

最后，小男孩稚的聲音，得極低，問自己的母親：“媽媽，你看那個阿姨，為什麼一直哭，一直哭？”

年輕的母親低聲哄著：“乖，阿姨一定是很疼，所以哭了。”

他不想讓知道，就不知道。他想讓安心的走，就安心的走。

他讓安心，也要讓他安心。

永遠也不能忘記，那一天晚上在醫院里，站在病房門前，從兩三寸闊的隙里進去，窄窄如電影的取景，他整個人深深的陷在沙發里，只能看見他的側臉，他一定坐在那里很久了，因為他里含的那枝煙積了很長的一截煙灰，也沒有掉落下來。幾乎不敢，只能順著他的目出去，茶幾上放著那只保溫桶，鵝黃的桶，上頭還畫著兩只絨絨的小鴨子，在落地燈橙的線下，溫暖如兩只小絨球。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直起來，只是掐熄了煙頭，重新拿了一枝煙，劃火柴點燃。

一點小小的火苗，照著他的臉，幽藍的一晃，又被他吹熄了。

他出手去，用食指那保溫桶外殼上畫的兩只小鴨子，作很輕，仿佛那是兩只真正的小鴨，指尖順著那小絨球的廓索著，小心翼翼。過了一會兒，也不知想起了什麼來，自顧自微笑。

他笑起來很好看，眼角深斜飛鬢，線抿起，弧度和。

將頭抵在門側，忽然落淚。

他說：“你怎麼又回來了？”

說：“我沒有等到你。”

其實他一直在那里，他始終都在那里，只要回頭，就能夠看見的。

他一直在等。

過了這麼久之后，才知道，原來早在那一刻起，遇見他。

他的字跡飛揚流暢：“佳期，終于等到你回家。”

他說：“我這輩子不可以了。所以，下輩子我一定會等著你，我等著比所有的人都早，早一點遇見你。”

卻不能說，其實已經遇見他，在他等著的時候，其實已經上他。

這麼多年，花了很漫長很漫長的時，才學會結束，才學會重新開始上一個人。

可是他卻不能在那里，他卻沒有時間給。

在最后的時候，他以為的并不是他，所以，他安心的離開。

就這樣，讓他安心的離開自己。

當我終于上你，我卻永遠也不會告訴你，因為怕你覺得來不及，怕你覺得對不起。

怕你會對我疚，怕你會覺得不安心。

你一直等著我，而我，會用這一生來記得你。

當他的尾指勾住的尾指，他說：“一百年，不許變。”

他和約定了一百年，不會變，會一直記得，一直記得，一百年。

淚如同小蟹，猙獰的爬過每一寸臉頰。

會一直記得。

與他的一百年。

小男孩忍不住，歪著頭看著。過了好一會兒，突然想起來，從自己口袋掏出半包紙巾，遞給佳期：“阿姨你別傷心了，我媽媽說，如果你傷心的話，疼你的人會更傷心的。所以我每回我摔跤的時候，雖然很疼很疼，可是我從來不哭，因為我怕我一哭，我媽媽會更傷心。”

佳期接過紙巾，流著眼淚，卻努力想要微笑：“謝謝你。”

一定會照顧好自己，因為如果傷心，那麼疼的人，會比更難過。

一定要過得幸福，不管是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都要幸福。

答應過他，一定要讓自己幸福。

幸福。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