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期沒敢告訴徐時峰,今年春天的時候去機場接人,曾經在候機大廳看到過陸安琪。
或許那個人并不是陸安琪,也許只是認錯人,但真的很像安琪,材還是那樣好,在人群中十分搶眼,所謂鶴立群。一頭天然卷的長發剪短了,許多大卷卷在頭上,襯得一雙剪水瞳子,反倒顯得年輕,活像洋娃娃。旁的伴是高大英俊的北歐男子,忙著照顧大堆的行李與一對可極了的雙胞胎男嬰。
那一對混小男孩有著和安琪一樣的天然卷發,烏黑發亮的眼睛像是寶石,熠熠生輝,他們在嬰兒車吸瓶、吵鬧、吮手指、親吻對方并且打架,然后同時放聲大哭。
安琪溫地安其中的一個,另一個抓著袖,咿咿呀呀地“MAMA”,笑了,流親吻兩個孩子,兩個漂亮的混小男孩終于安靜下來,各自含著左顧右盼。他們的父親微笑著親吻妻子的臉頰,輕聲與談。
佳期始終沒有走上前去驚他們,只是站在遠,無聲凝。
那天晚上佳期做了夢,夢見晴朗秋天的下午,寢室樓外的法國梧桐大片大片地落著葉子,暢元元還在和蕓絮絮講著話,走廊里有誰趿著拖鞋答答??地走過,窗簾被風吹得撲撲翻飛,一地。遠有人吹口琴,斷斷續續的調子,聽不出是什麼歌。那些悉的聲音與悉的環境讓佳期覺得安逸,而人生最大的煩惱不過是下周要考西語泛讀。
自從分手之后,佳期從來沒有夢見過孟和平,大約是沒有緣分。
其實一開始還算有緣吧,因為他并不和同校,而且還在念大二,他卻剛回國不久。那天舞會他是被一位高中同學拖去的,誰知后來沒過幾天,另一位朋友生日請客,兩人在餐桌上又遇見了。
本來佳期本沒想起孟和平來,因為過生日的常劍波恰巧是室友絹子的男朋友,那天其實是出于義氣去救場的。
后來孟和平一直慨,說真沒想到你那麼能喝。
佳期只是笑。
孟和平酒量很好,打小被他爺爺拿筷子沾白干喂出來的,在遇上佳期之前,據說從未遇到過敵手。而佳期的籍貫是浙江紹興,出文人才子,亦出好酒。最醇的花雕,要深藏地底十八年,拍開泥封,方才是濃香四溢。是紹興轄下古鎮東浦人,父親釀了一輩子的酒,所以打從出生,幾乎就是在酒香里長大的。當事人壽星與孟和平猜拳,卻輸得一塌糊涂,幾乎要醉得人事不省,只得出來圓場面,幫著常劍波接了孟和平幾招。
起初孟和平沒將放在眼里,覺得這小丫頭不值一提,最后才知道上了當。幾樽白酒下去,不過是眉梢眼際添了幾分春。而猜拳更是一等一的高手,后來孟和平一直鄙視“貌似忠良”。那時是那種看起來很老實很乖的丫頭,手才知道深不可測。
棋逢對手兩個人都喝得起了興,剩了最后半瓶酒時他說:“我先煙,可以嗎?”佳期說當然可以,他隨手將煙盒擱在桌上,那致的煙盒上印著大朵的茶花與十分人的詩句:“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
佳期不知為何突然覺得心里一。
他沒找著火,給他一盒火柴。他詫異地拿著那火柴,終于認出來,笑了:“原來是你。”
也笑:“是啊,是我。”
那天在場的人差不多全喝高了,趴下的趴下,歪倒的歪倒,還有人放聲高歌,擊箸而唱。滿桌唯有他們兩個還殘存著一清醒,佳期越喝眼睛越明亮,到最后眼波流,都覺得快管不住自己了,心里明白自己是喝高了。孟和平其實喝得也已經八九不離十,喃喃地說:“全都醉了,待會兒怎麼回去?”佳期腦子直發木,吐詞還算清晰:“走回去唄。”孟和平說:“他們是走不回去了,咱們兩個也管不了他們,由他們這兒躺著吧,我陪你走回去。”佳期笑嘻嘻:“別忘了結賬,不然服務員不放咱們走。”
后來佳期一直問:“孟和平,你為什麼喜歡我?”
孟和平一本正經想了半晌,才說:“你多明啊,都喝醉了還惦記著我先結賬,我這樣的老實人能不上你的當嗎?”
佳期完全忘記自己曾說過那樣一句話,只記得那天晚上有很大的風,深秋的夜很冷很冷,走在校園的林xx道上,跟孟和平有一句沒一句地東扯西拉。學校的路燈永遠有一半是壞掉的,隔很遠才能看到一點橘紅的,像是夜的眼睛,溫暖而寧馨。后來他問:“你冷不冷?”不等回答,就將自己外套下來給披上。服還帶著他的溫,淡淡的陌生氣息,沾染著酒的芬芳。兩手籠在長長大大的袖子里,像一個小孩穿了大人的服,可是有一種奇異的熨帖。抓絨襯里如斯,也許真的是喝高了,并不是上的暖,那點暖洋洋的覺仿佛是在口,一一滲進去。
他們說了很多話,從兒園吃午飯扔掉,到小學時跟同桌劃三八線,初中時與老師唱反調,到高考填志愿與家人抵死抗爭,樣樣都是志同道合。說到高興佳期喜歡比劃,于是長袖一甩一甩,像是唱戲的水袖。他喜歡搶的話頭,佳期喝多了酒,只覺得,然后還是要說,也愿意聽他說,兩個人就那樣滔滔不絕地講下去,自己也好笑,不知道從哪里來的那麼多話,只是要說個不停。最后終于到了住的寢室樓下,他看到商店的窗子還著,于是對說:“你等一等。”
他去敲開商店的門,買了兩瓶酸,像小孩子般歡天喜地,咕嘟咕嘟一口氣喝完,只覺得如玉瓊漿。他默不做聲,將另一瓶再遞給。
“你不喝?”
“都是給你買的。”
啊了一聲,有點不好意思,拿那管子只是在封塑上劃來劃去。他重新接過去,默默替好了,依舊不做聲再遞還給。
咬著管子,默默吸著酸。
酸很涼,也很稠,這個季節的酸稠得都可以堆起來了。所以喝得很慢,酸不知道為什麼并不酸,反而很甜。
他說:“我孟和平,你什麼?”
有點好笑,到現在都還沒有互通過姓名:“佳期,尤佳期。”
他問:“是‘佳期如夢’的佳期?”
“是呀。”
突然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佳期如夢,這四個字里正好有的名字他的姓,但他又不是故意的。
早過了熄燈時間,寢室樓外的院門已經關了,他打量著那鐵柵門,問:“你打算怎麼進去?”
仿佛一下子淘氣起來:“當然是翻過去啊。”把空酸盒投進垃圾桶,拍了拍手:“你瞧著。”
手利落得人吃驚,三下五除二就攀上了鐵齒,踏在兩米多高的鐵門上還沖他招了招手:“晚安哦!”哧溜一下就已經幾步攀下了鐵門,一跳一跳的銀灰影,漸漸消失在晦暗的樹影里。
孟和平一直記得,記得穿著自己的服,長長大大的銀灰休閑外套,踏在那樣高的鐵門上,一手抓著鐵欄,得意洋洋地沖他揮著另一只手。背景是沉厚如黑絨般的夜空,沒有月亮,天上有許多碎銀般的星子,風很大很冷,吹得的長發散,越發顯得尖尖臉上寶石樣璀璨的眸子,那對眸子比滿天的寒星都要亮,仿佛有芒正在飛濺而出。笑起來很淘氣,出左邊一顆小虎牙,像孩子,更像一個靈,溜出來誤墮紅塵,睥睨凡世,他不覺久久地仰。
佳期回到寢室才發覺自己忘記將外套還給孟和平,外套還很干凈,但還是替他洗了。晾在臺上,曬得散發著太的芳香。絹子看到這服哎了一聲,不懷好意地笑:“怎麼不給人家送回去?”
佳期落落大方:“等明天下午沒課,我再給他送去,就不知道他住哪兒。”
絹子笑嘻嘻:“你不知道他住哪兒,可我知道啊。”一五一十將地址告訴,只差拿紙筆來畫示意圖了。絹子咂著說:“人家可因為把服讓你穿了,自己凍冒了正發燒呢。”佳期不信,絹子急了:“我騙你干嗎啊,不信你自己去看看,真沒良心。”
下午本來有閱讀課,佳期已經走到半道又轉回寢室,撂下課本拿起那件服,終于決心翹課去看看孟和平。
其實兩間學校隔得并不遠,學校的東門與他學校的西門就隔了一條馬路。但他住在東區,學校太大,宿舍樓又不好找,在校園里兜了一大圈,直走出了一汗,最后才找到。敲了半天門沒有人應,隔壁寢室倒出來了人,狐疑地打量:“請問找誰?”
有點窘:“請問孟和平是住409嗎?”
“他病了,上醫院打針去了,剛走。”
沒想到真的病了,佳期不由有點疚,想,反正附屬醫院離這兒并不遠,不如走過去看看。于是尋到醫院去,注區人很多,嘈雜的說話聲,夾著電視的聲音、小兒的啼哭聲……在一排排的座椅間尋找孟和平,最后才看到角落里有一個人吊著點滴,看著有點像孟和平,埋頭正在看報紙。
在他旁邊坐下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抬起頭來,無意看了一眼。
沖他笑,他不由也笑了。
兩個人都覺得有點傻,可是他還是很高興,著笑,兩個人并排坐在那里,不知為何反倒沉默起來,最后他一個同學經過,與他打招呼:“咦,和平你也在這里?”
“是啊,發燒呢。”
那同學看到佳期:“喲,有朋友陪著,發燒也幸福啊。”
佳期臉不由紅了,孟和平笑了一笑,那同學沒說啥就走了。
就這樣開始了,周六周日兩個人騎車穿梭在校園里——從的學校到他的學校,他課不多,偶爾跑來們學校蹭課聽,一本正經跟著上專業課。像所有的人一樣,一塊兒去食堂買飯,在草坪上曬太。
那時連都是晶瑩清澈。
一直到放寒假,他送上火車,才覺得舍不得,雖然只有一個多月,可是總歸是見不著他。
春運期間車票那樣張,他還是托人弄到了臥鋪,買了許多水果零食給路上吃。一個人睡在狹窄的下鋪,耳朵里塞著隨聽,不停地吃零食,仿佛一停下來,就會覺得難過。他買了很多最喜歡的牛干,一直嚼得舌頭都起了泡。耳機里莫文蔚的聲音一直唱:“這盛夏的果實,回憶里的香氣,我以為不痕跡,思念卻滿溢。或許這代表我的心,不要刻意說你還我,當看盡起落,只要你記得我。如果你會夢見我,請你再抱我……”
火車咣啷咣啷響著,一直向南,一直向南,半夜的車廂,一片漆黑的沉寂。偶爾經過燈火通明的站臺,窗簾的隙就會進一線亮來。火車停留片刻,又向前疾馳。車廂里的人都漸漸睡去,睡不著,起來泡方便面吃。拿出康師傅的大碗,只見上頭用夜筆畫了一只墩墩的小豬,尾還打了個圈兒,孟和平的字一向寫得大,那一行字寫得更大,在黑暗中發著瑩瑩的綠:“小豬,小豬,多吃水果,不準吃泡面。”
笑得眼淚噗噗往下掉。
到紹興時天早就黑了,下著雨加雪,很冷。站臺外燈火通明,人聲嘈雜。找到公用電話給他打電話,他寢室的電話久久沒有人接,CALL他也一直不回電話,也許他回家去了,只好拖著行李先出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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