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啊,我將坐在爐火邊忘懷一切,而只把親的人兒看個不停。我們將等待時鐘滴嗒作響,從清晨到夜晚,等待午夜讓嘈雜的人們散去,那時我們將不會分離——
普希金《冬天的道路》
孫嘉遇的傷痊愈,已是三月中旬。北京的街頭,此刻應該是新綠初綻,桃花燦爛,奧德薩卻依然冰天雪地,但從黑海吹過來的風,已和了許多。
他在張羅人馬去喀爾阡山,號稱今冬最后一次雪。兩個多月的足,幾乎把他憋出病。
我勸阻不住,有點生氣,一邊收拾行裝一邊嘟囔:“江山易改,本難移。”
他很有興致地研究我:“你說,這的是不是一有了主兒,都變得啰啰嗦嗦的?你才多大呀,怎麼跟我媽一樣?”
“討厭!”我扔下箱子開始罷工,“我不去了,您誰誰!”
“諾瓦瓦利斯卡也不去?”他似早就號準我的脈,慢悠悠地發問。
我象被住七寸,什麼也不說了,老老實實重新開工。
諾瓦瓦利斯卡是烏克蘭著名的小城,距離我們要去的喀爾阡雪場,只有兩百多公里,盛產民間音樂家,我慕名已久。為了這個小城的風,還是值得跑一趟的。
出發那天,一行十幾輛豪華車,浩浩穿過市區,沿途的警察犯了迷糊,不知道來了什麼重要人,紛紛舉手敬禮,神莊嚴而肅穆。
我在車里笑得直打滾。
孫嘉遇那輛命運多蹇的寶馬,外表早已整修一新,看不出任何劫后余生的痕跡。惟有一塊電路板出了問題,只能寄到德國本部調換,為時三個月。
壞掉的部分,影響的是倒車系統。每次去飯店或卡奇諾,別人扔給門的是車鑰匙,唯有孫嘉遇遞上的是小費,因為需要用人工,把他的車從車位里推進推出。
所以出發前他死乞白賴地糾纏很久,費盡三寸不爛之舌,方勸邱偉,同意出借他心的四驅越野車。
到了目的地,我們才知道這個決定有多英明。
雪場的纜車是前蘇聯五十年代的產品,早已破舊不堪,這批人又一個比一個惜命,死活不肯坐纜車,只好一起開車上山頂。
行到一半出現狀況,山路陡峭雪地難行,其他車都開始四空轉,發出難聞的焦糊味,只有我們這部歐寶四驅還算爭氣,總算能往前走。
路邊看熱鬧的山民早已笑得前仰后合。
聽到后面一疊聲“小孫——”,孫嘉遇只好披上大,極不愿地跳下車,站在車隊前方觀察很久,又拉過一個山民比劃半天,取出幾張鈔塞他兜里,最后那人點點頭走了。
同伴嘁嘁喳喳問孫嘉遇做什麼,他只是裝深沉,一句話也不說,惹得那幫人一片笑罵。
二十分鐘后,那個山民帶回十幾個膀大腰圓的當地人,全是目測重量二百斤以上的胖子,在孫嘉遇的指揮下,一輛車給分配兩個趴在車頭上,場面蔚為壯觀。
我忍住笑,睜大眼睛看這家伙在弄什麼玄虛。
結果引掣一響,第一輛車居然緩緩移。口哨聲立刻四起,眾人大嘩,興高采烈回自己車上。幸虧都是好車,馬力足夠強勁,一口氣全到了山頂。
下山的時候我被孫嘉遇忽悠,遭了大罪。
他騙我:“你不是過嗎?會剎車不?會拐彎不?會這兩樣就行了,跟著我,保證你沒事兒。”
我就信了他的話,戰兢兢跟在他邊。開始還能齊頭并進,幾百米之后他越越快,我嚇得大:“慢點兒,你等等我!”
他象沒聽見,遠遠甩開我,不管不顧恣意前行。
我眼淚都要下來了,腦子稍微一走神,就摔了一跟頭,雪杖摔出去十幾米。
以前曾在北京南山過幾次雪,第二次就拼上了中級道,覺得自己運細胞還行。可我哪兒知道,那是一馬平川的人造雪場,鮮障礙,天然雪場卻藏著陷阱,我幾乎是一路滾下了山坡。
好容易到了山下,滿頭滿臉都是雪,我一屁坐在地上,滿腹委屈,真的開始抹眼淚。
孫嘉遇抱著雙臂站在一邊,特沒良心地冷嘲熱諷:“沒我你不也下來了?摔過這一回,你就出師了!”
“滾蛋!”我怒火中燒,舉起雪杖打他,“我就沒見過你這號男的,你他媽的不是人!”
旁邊人嘻嘻笑著起哄:“馬克,你完了,還不趕的了服負荊請罪?”
我氣得要死,好說歹說不肯再來第二次。
他只好耐著子和我商量:“在這兒要呆三天,不雪你想干什麼?”
“去諾瓦瓦利斯卡。”
“不行,說好了三天后去的。”
“我不管,誰讓你騙我。”我吊在他上耍賴,得他無可奈何。
他只得和同伴打招呼,第二天吃完中飯,就帶著我離開雪場。
有人提醒一句:“天得厲害,怕是又要下雪。”
孫嘉遇抬頭看看天,沒有太在意:“不礙事兒,如果順利,最多三個小時,天黑前就能進城了。”
但我們走出不遠,天空就開始飄下零星雪花,半小時后越下越大,能見度也越來越低。雨刮刷刷地劃,卻趕不及雪花下落的速度。
周圍是一無際的丘陵和平原,渺無人煙,夏日枝葉繁茂的白樺林,此刻一片荒蕪,白茫茫一片,只有我們一輛車在荒野中踽踽獨行。
我有點兒害怕:“還要走多久?”
孫嘉遇努力辨識著前方的道路:“不知道,這雪真有點兒邪乎,路看著也不太對勁啊?”
我趁機兌他:“你迷路了吧?還吹牛呢,說自個兒是GPS。”
他扭過頭,聲俱厲:“你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
這人臉翻得倍兒快,真沒意思!我撅起把頭扭向窗外。
他從工箱中翻出地圖,還在啰嗦,“我發現自打認識你,就沒斷過倒霉事兒,回去得找人合合八字,看咱倆是不是命里犯沖?”
這才是典型的遷怒,我對著窗玻璃做一鬼臉。
不過他此刻顯然是厲荏,并沒有太多的自信,對著地圖看了一會兒,小聲嘀咕:“不會啊,地圖上只有華山一條道。”
再著頭皮開出三十多公里,況越發讓人不安。
不過下午三點,天暗得象黃昏,能見度只有三米左右。積雪已經沒過車。耳邊除了發機的聲音,還能聽到清晰的沙沙聲。
我還是第一次見識到,雪花落地的聲音,竟如此集而沉重。通常形容暴雨,是瓢潑或傾盆,這種罕見的暴雪,我想不出合適的形容詞,好象天上有人端著一盆雪兜頭倒了下來。
天地間仿佛只剩下我們兩個,和這沒頭沒腦無窮無盡的白。
“難道是世界末日?”我抑著恐懼問。
孫嘉遇張開要回答,尚未發出聲音,車猛地一震,就聽得轟隆一聲,發機熄了火。
我的心狂跳幾下,不知所措地向他。
孫嘉遇用力捶著方向盤,罵道:“我靠,真是見了鬼!”
他跳下車察看,甚至沒來得及穿大。我抓起羽絨服跟下去,定睛一看,口頓時象沾了雪片一樣冰涼。
原來四個車都陷雪堆,被徹底困住,無論如何努力,再也無法挪一步。
“手機。”他向我出手。
我出手機,顯示屏上卻沒有一點信號,完全的盲區。
雪依舊下個不停,風呼嘯著從邊掠過,四周一片冰天雪地。我倆面面相覷,看得到彼此眼中的恐懼。
竟被困在這樣一個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地方。天不應,地不靈。
孫嘉遇只穿件薄羊絨衫,早已凍得烏青。他爬回司機座用力關上車門,兩手哆嗦著點著一支煙。
“怎麼辦哪?”我又冷又怕,摟著雙肩直打擺子。
他本來沉著臉,扭臉看我一眼,手打開暖風,再回頭已是若無其事:“沒事兒,太寸了就是。等會兒說不定有路過車,我們搭車就是了。別抖了,怪讓人心疼的,真的沒事兒。”
“都怪我,不該鬧著今天來……”我嗚咽。
“瞅你那點兒出息吧。”他一臉無奈地按熄香煙,向我出手,“過來過來,讓我抱抱。”
我挪過去進他懷里:“對不起。”
“唉,你個傻妞兒。”他嘆氣,一下一下拍著我的背,“都這會兒了,說這些有什麼用?跟著我總會有辦法,咱一對兒活人,還能讓尿憋死?”
我掛著淚花兒吃吃笑出來。
“能見度這麼低,反正走不了,索等雪停了再說。雪場那幫人今晚聯系不上,也會想法兒找我們。乖,別怕別怕!”
他這個擁抱,令我到異常的干凈純粹。在這漫天飛雪之間,其中不再隔著不相干的人和事。
我的心稍為安定,略略出向往之:“會不會有直升機來營救?”
他拍著我的臉笑:“想什麼呢?你以為拍好萊塢大片呢吧?”
我想起安德烈曾把黑幫火并當作拍電影的糗事,忍不住笑出來。
“傻樂什麼?”他問。
我把安德烈的故事原原本本告訴他。
他幾乎笑出眼淚:“這傻小子,和你真是一對兒!”
我扁扁:“你忘了跟人爭風吃醋的時候了。”
他仰起臉,很久沒有說話,笑得有點奇怪,過一會兒我的頭發:“趙玫,問你個事兒。”
“嗯,問就問唄,你怎麼這麼嚴肅,怪嚇人的。”我從他懷里坐起來。
“我這個人吧,又好又沒責任心,也一點兒不會甜言語,你為什麼還要跟著我?”
他還真坦白,可說得也真對。我側頭想一想:“不知道,也許上輩子欠你的。”
他看著我沒有說話,似乎有點意外。窗外風卷著雪花撲打在玻璃上,暖風呼呼吹出來,我覺得頗有些氣回腸,自己先被自己了。
并不是刻意討好他。我是真的糊涂。
他并沒有追問,反而放平座椅躺下去,“有點累,讓我躺會兒。”
半天聽不到他說話,我以為他已睡著。他卻突然睜開眼睛,非常地不甘心:“不是因為我英俊瀟灑,風流多金?”
我說:“呸!”
這一夜我沒怎麼睡著,得前后背,車上只有礦泉水和水果,并未準備任何食,唯一有熱量的東西,是我包里的一塊巧克力。
外面有風尖厲的呼嘯,還有各種奇怪的聲音傳進來,令我全汗立起。連啃了兩個蘋果,還是擋不住一陣陣的心慌。
孫嘉遇從夢中驚醒,口齒不清地抱怨:“咯吱咯吱象只大老鼠,真是不了。”
我發誓說聽到了狼嗥。
他被打斷睡眠,相當不耐煩,故意嚇我:“除了狼,聽說還有豹子。”
“胡扯。”我只能自己給自己壯膽。
他我的腰,打了個呵欠說:“放心,它們不會對你興趣。”
“你怎麼知道?”
“它們不傻嘿,瞧瞧,沒有幾兩,啃起來又忒麻煩。”他用手臂遮著臉笑。
我只好又躺下去,醒醒睡睡之間,天漸漸亮了。
雪依然未停,但比起昨天的氣勢,顯然小了許多。
我想下車看看,車門卻被凍住,使出吃力氣撼幾下,仍舊紋不。
直到孫嘉遇推開我,用力踹了一腳,車門總算開了一道,但無法完全打開。
我立刻反應過來,“哇,雪把門堵了!”
老話總是說大雪封門,原來就是這樣封上的。
最后我們只好搖下玻璃,從車窗里出去。一落地,外面的景立刻讓我呆住,如被人施了定法。
一夜暴雪,我們這輛車被埋掉一半,車頂堆積了將近50公分厚的積雪,而前半部因為發機的熱量,干干凈凈,片雪皆無。窗玻璃上結了麻麻一層冰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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