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來臨對我是多麼沉重，在我的心靈里，在我的里，引起多麼痛苦的陌生。一切狂歡和所有的春，只會將厭倦和愁悶注我的心。請給我狂暴的風雪，還有那幽暗的漫長冬夜！——

普希金《春天》

自從安德烈揭曉車牌的奧，我一連幾天心神不定，做事丟三落四，恍惚得象走了真魂。

以前我對黑社會的了解，只停留在對九十年代港產片的印象里，天黑了就拎著刀當街砍那種。但是上次在七公里市場親歷的一幕，讓我親眼見識到其中的腥殘酷，我為維維到不安。

心不在焉地坐在鋼琴前，簡簡單單一部練習曲，輔導教師糾正無數次，但每次到了同一小節，我依然會犯同樣的錯誤。

輔導教師幾乎被我氣得背過氣去：“玫，你本不在狀態，這是在浪費我們兩個人的時間。”

我索提前結束練習，收拾東西回家。家里還是沒有人，維維已經三天不見人影，的手機也一直在關機狀態。

冬日的傍晚黑得極早，我一個人坐在黑乎乎的客廳里，翻來覆去地瞎琢磨，記起那天在警局孫嘉遇說過的話，心里更是忐忑。想找他問個究竟，可是怎麼才能聯系上他呢？我并不知道。

踟躕良久，忽然想到一件事。孫嘉遇曾送給彭維維一個最新型的諾基亞手機，用了一段時間，不知什麼時候，又換回原來的三星手機。想來那段時間，正是兩人開始齟齬的時候。

我決定運氣，拉開維維的梳妝臺屜，果然，那個紅的諾基亞，正孤零零躺在屜的角落里。然后同樣幸運地，從名片夾里找到孫嘉遇的手機號。

我用固定電話一個個按著號碼，心臟卻撲通撲通跳得厲害。

“喂？”電話通了，背景一片嘈雜，很多人在說話，還有約約的音樂聲。

“你……你好。”我莫名其妙地結起來，“我……我是……趙玫。”

“你你你你好，是是是想我了嗎？”他的聲音懶洋洋的，明顯帶著促狹的笑意。

我裝沒聽見，努力讓舌頭恢復：“有點兒事兒，我想問問你。”

“我就知道，沒事兒你不會找我。說吧，什麼事？”他那邊的聲音一下清楚很多，像是換了個安靜的地方。

我定定神，口齒頓時伶俐起來：“我一直找不到維維，只好找你。”

“就這事啊。”他輕佻地笑，“你以為我能把怎麼地？本事大著呢，哪兒用得著別人心？”

“你一早就知道，維維沾上了黑社會的人，對吧？”我不想和他繞圈子逗貧，索直接挑明了。

電話里一下沒了聲音，過半晌他才問：“你怎麼知道的？”

“甭管我怎麼知道的，你就說是，還是不是？”

他總算收起那副玩世不恭的腔調：“也不是很早，那天晚上看到車牌才明白。”

“你就眼睜睜看著攪進去撒手不管？”

“嘖嘖，這才是六月飛雪，我比竇娥還冤哪。你在警局也看到了，鄙人不過規勸幾句，結果多年的舊賬被翻出來清算，差點兒就和同歸于盡。”

“不被到絕境，孩兒才不會鉆牛角尖兒。”我忍不住為維維辯護。雖然脾氣很壞，是那種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主兒，卻不是不講道理的人。

他沉默片刻，再次笑出聲：“絕境？這就上綱上線了嘿？我說小姑，您就是想打抱不平，也得先弄弄明白，到底是誰誰呀？我一句話沒說完，一個大花瓶連湯帶水兒砸過來，要不是我躲得快，那得當場出人命啊！”

想起他眉骨那塊醒目的紗布，我被堵得無話可說，但還妄圖解釋一下：“可是……”

“好了好了。”他放了聲音，“甭管閑事了，的事兒你管不了。千萬也別去問，彭維維的脾氣，是屬山東驢子的，趕著不走打著倒退，越說越來勁。要胡來你就讓胡來，你使勁晾著，晾夠了自己就找臺階下了，聽見沒有？”

我閉不肯接他的茬。

于是他換了話題：“你吃飯了沒有？”

“沒有。”

“出來吃，我請你。”

“不想出去，謝謝你了，再見！”，不等他回答，我就匆匆放下電話。

在黑暗又悶坐了很久，心口象著一塊磨盤，按一按就作痛，卻找不到這塊心病照應在什麼地方。

草草洗完澡，正裹著頭發收拾浴室，便聽到有人敲門。我以為又是查驗份的警察，特意檢查了一下防盜鏈，才小心錯開一條門。門一開，我不大吃一驚，幾乎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視。

門外站著的，居然是孫嘉遇。

我隔著門說：“維維不在。”

“我知道。”他抬腳撐住門板，將手里拎著的紙袋，對著門晃了晃：“我是來找你的，送外賣。”

孫嘉遇帶來的，竟是牛圓白菜餡的餃子。

沒有在國外呆過的人，大概很難想象常年旅居者對中國食的刻骨思念。我才出來半年，就已經熬不住了。經常會在夢里走進北京的餐館，奢侈地點上一桌炒菜，不過很多次，都是菜未進口，人就流著口水醒了。

奧德薩有中餐館，但價格昂貴暫且不說，香氣固然無法奢，可連味道也是怪怪的，完全徒其表。

有這些背景，也就不難想象，我見到那一飯盒圓胖飽滿的雪白餃子，是如何垂涎滴。我沒能忍住饞，幾十個餃子把我給賣了。

我放他進屋。

“有點涼了，你們有煎鍋吧？熱一熱再吃。”他門路地進廚房。

我趕跟進去，從他手里搶過鍋鏟，“我來我來，你吃了嗎？”

“你打電話的時候，剛剛吃完。”他退到廚房門口，“有個烏克蘭朋友，最近忽然迷上了中國食文化，我們就都了家的食理機。”

“哦，那多好。”我顧不上多說，只胡應著。煎鍋里滋滋作響的餃子，在鼻子尖底下散發著的香氣，已經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

鍋鏟上的水珠不小心落進熱油中，嘭一聲炸開了，其中一兩滴落在手背上，不是很痛，卻嚇人一跳，我尖一聲退后兩步。

“真笨！”他搶著蓋上鍋蓋，“還是我來吧。”

“不用不用……”我跳腳，“快快，圍幫我拿過來。”

他取過圍征詢：“系上？”

“嗯。”我邊翻餃子邊點頭。

他略微低下頭，將圍繞到前面，攔腰打了個結。但他的手在我腰間停留的時間，實在太長了點，我才覺得不妥，正要開口抗議，他的人已湊近，聲音就在耳邊：“你的腰真細。”

或許是呼吸，或許是他的，輕輕過我的耳廓。我渾一哆嗦，鍋鏟差點兒失手落地。

他輕笑，放開手，居然施施然出了廚房，隔著房門撂過來一句話：“別傻站著了，再不出鍋就糊了。”

餃子味道還真不錯，就是圓白菜有點，大概是焯水焯得火候過了，口不那麼清爽干脆。

“慢點兒，小心別燙著，好吃嗎？”

“好吃。”我一邊往里填著餃子一邊意猶未盡地嘆氣，“什麼時候再吃一頓豬白菜餡的？我快要想瘋了！”

都說人離鄉則賤，卻以稀為貴。國幾一斤的大白菜，到了這兒就變稀罕，平日難得一見。

他坐在對面含笑看著我，眼神卻有些奇怪，像是想起了什麼久遠的往事，有點，也有點恍惚。聽到我的奢想，方回過神，手在我腦門上彈個栗，“你這小妞兒，怎麼這麼事兒啊？”

我扭頭躲開了，只是悶頭吃，心里頗有些瞧不起自己。如果我夠義氣，明白了自己想知道的，應該立刻站起來與他劃清界限。可是維維黯然的神還在眼前，我卻沒事人似的，竟和這個男人同在一個屋檐下，娓娓而談閑話家常，是不是有點無恥？

“圣誕節準備去哪兒玩兒？”他問我。

我里塞著餃子，半天說不出話，好容易咽下去，才回答：“哪兒也不去。節后我要考試，在家復習功課。”

奧德薩音樂學院預科生系的淘汰率，一向高得驚人，我一點兒都不敢懈怠。

“嚯嚯嚯……”他顯然不相信，“那些學生我見得多了，哪一個不是拿著家里的錢胡造？有幾個真正用功的？”

“我跟他們不一樣。”我悶悶地說。

當年高考失利，對我是個沉重的打擊。從小到大生活在贊譽中，走路一直都是抬著下的，一心以為自己是哈斯姬爾在世。沒想到一跤栽在高考上，接到績那一刻，想死的心都有了。（注：哈斯姬爾，羅馬尼亞著名鋼琴家）

我用功，大半是為了重拾過去的驕傲。

孫嘉遇笑笑，沒再說什麼，起在屋里四轉悠，什麼都拿起來看一看，特別地不見外。

等我洗了碗從廚房出來，就見他拎著塊紙板，正翻過來掉過去地擺弄。

那快長條形紙板的背面，著一張標準的鋼琴鍵位，平時不去學校的日子，我就用它練練指法，雖然簡陋，但聊勝于無。

“你就拿這個練琴？”他抬起頭，一臉困。

“嗯，怎麼啦？”

“為什麼不在實上練？”

我癟：“琴房太貴了，我基本上都是周末去，周末半價。”

半價一小時還要十五金呢，簡直是在搶錢，而且要提前一周預約。象我這樣的預科生，想得到輔導教師的指點，更得另行付費。

他心不在焉地“哦”一聲，輕輕放下紙板，見我按著胃部一臉不爽，忍笑問：“撐著了？”

我不好意思地點點頭。方才吃得太急沒覺，這會兒才覺到實在吃多了，胃部象個鉛球沉甸甸地往下墜。

他乎擼我的頭發，哈哈大笑：“真是，又沒人和你搶，吃不了你留下頓啊！”

我撥開他的手，翻個白眼給他，勉強維持著厲荏的表象，其實覺得自己特別沒出息。

“我陪你出去散步消消食兒？”

我沒得選擇，只能點頭答應。

離公寓不遠就有個小公園，我們沿湖邊慢慢溜達著，兩個人都沒有說話。白雪覆蓋著腳下的草地，草還是綠的，上面結著冰碴，踩上去咔嚓作響。

湖面上結了薄冰，映著路燈閃著微弱的芒。湖邊生長著片的野玫瑰和山楂樹，據說暮春的時候會開滿潤的花，濃烈的香氣讓人蠱，鐵石心腸也會為之化，但此刻看過去只有一片荒涼。

我穿著厚厚的羽絨服，裹得像個粽子，可還是冷，手指幾乎僵。我下手套放在邊呵氣。

他握住我的手，放進他的大口袋里。隔著厚厚的手套，我依然能到他的溫。那種覺難以形容，仿佛極致的。

后來的景我有點迷糊，事后回憶起來，影影綽綽地總不象真的，象夢中的碎片。

他轉輕輕抱住我，我忍不住開始發抖，想掙，以為他會吻我，但他沒有，只是用輕著我的耳。耳后頸部的皮象通了電一樣陣陣發麻，如有一細連著心臟，連帶著心臟都頻頻。

“Diorissimo，”他低聲說，“你果然喜歡這一款。”

是，CD其他款的香水，都太甜或者太風，并不適合我。只有Diorissimo纖細清冷，香味沒有任何侵略。我悄悄睜開眼睛，他的側影廓分明，角的線條卻是說不出的孩子氣。

忽然想起他孤零零站在警察局走廊時的樣子，心里竟是一疼。

他的終于不由分說了下來。我在昏中笨拙地配合著，并沒有仙死的覺，只是有點眩暈，可能因為缺氧。